他其实原本不太喜欢这个曾大父,非常的忌惮曾大父。
    曾大父实在是太多疑了,比梦境中的自己更甚。
    明明自己年龄这么小,明明舅父完全没有野心,但曾大父总是试探来试探去,实在是无趣。
    舅父被曾大父逼得心情很不好,自己也心情很不好,他真的不喜欢曾大父。
    但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嬴小政心中对这位老秦王的芥蒂逐渐消去。他逐渐视这位声名在外的老秦王为曾大父了。
    但曾大父怎么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现在就离开了呢?
    朱襄静静地看着老秦王安详的睡眼,脑海里闪现出曾经与老秦王的一幕一幕。
    长平时的老秦王,迎接他的老秦王,咸阳时的老秦王,江东的老秦王……还有生命最后时刻仍旧拼命当好秦王的老秦王,以及卸下了秦王重担的长辈嬴稷。
    “君上,走好。”朱襄双手紧紧抓着裤腿,眼泪一滴一滴从脸上砸落,将衣摆和裤腿晕染出一朵一朵的泪痕。
    公元前254年,秦元年,秦王稷崩逝,享年七十一岁。
    第106章 牛奶鲜果饮
    秦王稷崩逝,谥号秦昭襄王。
    病着的秦王柱还在悲伤中,就得立刻从病床上爬起来,面对数不清的问题。
    秦王柱已经当了几个月秦王,但老秦王离世前和老秦王离世后,他的工作难度是两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连工作量都完全不同的错觉。
    以前他每日处理完文书后,还能有空和君父聊聊天。现在他睁眼就是政务,闭眼后没多久就要睁眼。
    秦国还没有什么大事,稍稍复杂的事,君父在离世前已经帮他处理好。他仍旧像是身陷一团乱麻。
    若是政务繁杂,秦王柱花些时间也能理顺。但朝臣,特别是宗室和外戚在君父离世前离世后对他前恭后倨的差异态度,让秦王柱这个以脾气敦和的人都难以抑制杀心。
    秦昭襄王的棺木还没有入陵墓,宗室和外戚纷纷进言,让他“改正”秦昭襄王对宗室和外戚的苛刻态度,下诏宽待宗室和外戚。
    秦王柱原本确实打算安抚宗室和外戚,诏令内容都想好了。但他现在正被繁重的政务弄得心烦意乱,又正是最思念秦昭襄王的时候,别人逼迫他,还用“改正”这种措辞,让秦王柱立刻生出了逆反心理。
    这时候姐姐被封为王后,导致有点飘了的阳泉君被推出来当出头鸟,连朱襄都被他攀扯上了。
    他进言,朱襄只是太子夫人的弟弟,大王对其宽待过重。不厚赏他们这群宗室外戚,不能安人心。
    阳泉君的意思是,他以前是太子夫人的弟弟时都没得到朱襄这么好的待遇,现在一个太子夫人的弟弟,怎么比他这个秦王后的弟弟地位还高?
    他这个阳泉君可不是朱襄长平君那样的实封,朱襄还得到了很多赏赐!
    秦王柱幽幽地盯了阳泉君许久,冷笑道:“秦国自有律令,秦公子无功者也是白身。阳泉君是想说你的功劳比长平君大,还是想说你这个王后兄弟地位比秦公子崇高,理应成为秦国第一个破例的人?”
    阳泉君脸色一白。
    华阳夫人极其受宠,秦王柱还是太子的时候,对阳泉君极其亲昵。阳泉君没想到自己在朝堂上第一次献策,居然得到秦王柱这样的诛心之语。
    他立刻道:“我绝无此意!”
    秦王柱道:“那你有何脸面与长平君相提并论?子楚!长平君的地位,是因为他是你妻弟而来?”
    太子子楚恭敬道:“彼时先王用邯郸城从赵国换得长平君时,我不过是一从赵国刚回到秦国的质子。”
    秦王柱用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愤怒,冷漠道:“君父离世前,担心寡人心善。看来寡人确实如君父所言,过于心善了。”
    他直接结束朝议,留下众臣面面相觑,自己拂袖而去。
    阳泉君呆立在王座台阶下,久久不敢动作。
    其他卿大夫看向太子子楚。
    秦王已经离开了,他们是走还是留,太子说句话?
    子楚一言不发,脑袋微垂,好像一尊雕塑。
    众位卿大夫只好把视线投向最前方的两位丞相。
    “丞相,我们还等吗?”他们小声地问道。
    荀子双目紧闭,好像在假寐。
    蔡泽道:“君上自然会差人命我们离开。”
    太子和左右丞相都要等,他们只好等。一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秦王柱才派遣宫人来通知他们解散。
    卿大夫们看着太子子楚和左右丞相,眼神十分复杂。
    秦武王时,秦国在相国之下,增设左右丞相作为相国的副手,以削弱相权,增加君权。
    此后相国之位和左右丞相之位都时常空悬,不一定同时配齐。
    比如范雎任相国时,左右丞相就没有配齐;范雎卸任相国后,秦国相国之位一直空悬。
    秦昭襄王禅位之前,为秦王柱配齐了左右丞相——荀况年老,德高望重;蔡泽年轻,精明能干。两人合力,能应对秦国大部分难题。
    而这两位丞相都与长平君朱襄交好,所以咸阳已经出现谣言,说长平君朱襄虽无相国之名,已有相国之实。
    更有甚者,传起了朱襄才是秦国的实际掌权人,秦王柱不过是一个盖章的傀儡的可怕谣言。
    或许把连朝堂都不去的朱襄传成秦国“幕后之王”实在是太过离谱,所以谣言又变成了秦国的实权人物是太子子楚,说太子子楚已经架空了秦王柱。
    秦昭襄王的遗体还摆放在咸阳宫等待举行葬礼,原本咸阳在秦昭襄王授意下才会传谣言,现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
    秦王柱忙于政务,还未听到流言。
    他今日气闷,丢下政务去别庄找朱襄蹭饭,路上才听到了纷纷扬扬的流言。
    朱襄包着头巾,提着一桶奶迎接秦王柱,闻言惊讶极了:“传流言的人声音居然能大到让马车上的君上听到?!”
    秦王柱本来正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听到朱襄的惊讶之后,不知道怎么气突然泄了。
    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提着一桶奶?”
    朱襄道:“荀子那里不是正吵着要守几年孝吗?我担心最后规定的守孝吃素时间太长,影响君上、夏同和政儿的身体健康,正琢磨做点奶制品应付应付。”
    虽然《礼记》写的父死重孝三年,但先秦时守孝三年并不常见,否则孔子和宰予就不会争论守孝三年还是守孝一年了。
    后世大儒如孔颖达等,多称守孝三年是从尧舜时开始。不过后世史学家已经证明他们考据的《尧典》和《舜典》是孔子之后的儒家弟子所作,并非真实历史。
    殷商出土的甲骨文可以证明殷商“丧期无数”,《春秋》和《左传》中也记载了周王室和诸侯国不通行三年之丧。从这可以看出,先秦时并不流行守孝三年。
    从现实出发,殷商周的当权者也不可能在贵族中实行三年之丧。因为《礼记》中三年之丧规定,太子、世子等守孝,不仅是三年披麻戴孝禁酒吃素,还要三年不过问政务,由宰相或者家臣代管。
    朱襄读《礼记》读到这一点,差点笑出声。
    这不纯扯淡吗?让宰相或家臣摄政三年,继承人怕不是大部分时候夺权都要伴随着鲜血,白白造成社会动荡。
    看看那些继位前没及冠的诸侯在亲政后所做的大清洗,前车之鉴就在那呢。
    不过朱襄也能理解为何儒家会这么说,因为儒家的治国理念就是君王垂拱而治。
    儒家清楚地看到国家的兴旺衰败现在都系于国君一人身上,所以要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就必须让国君“大公无私”。
    人性之私难以避免,那么不如让士大夫执政,国君“垂拱而治”。这样国家不会因为国君之私而出现问题;而执政的士大夫如果出现问题,国君可以随时换掉他们。
    在儒家理想化的这一套治国体系中,国君不需要多贤明,只需要能识人,或者国家制定一套能够识人的选拔体系,就能达到长治久安。
    法家其实也有类似的思想,区别只是儒家想用道德来约束君王,法家想用律令来约束君王。
    华国古代所有先贤的理想治国理念,基本都是以约束君王权力的方式,来限制君王的私心对国家的破坏。
    只是他们理想都不符合现实,或者说,太超前了。所以能被国君接受的法家或儒家,都进行了适应时代的更改。
    在如今的经济文化发展阶段,恰恰需要的就是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秦国正是因为比六国更加集权,才能走到如今霸主的位置。
    荀子是一个很务实的人。他放眼整个华夏历史,估计也是最现实主义的大儒。
    不过“三年之丧”是儒家礼制最基本的准则,荀子也是支持“三年之丧”的。只是支持归支持,现实也重要。
    你让秦王去守孝三年不理国政?六国联军怕不是立刻又要重组了。
    荀子考虑,是守孝三年但只禁酒肉乐色,政务照常处理;还是干脆按照被他揍了一顿的朱襄的荒谬提议,以日代月守孝三年,宣扬一下孝心就够了。
    荀子更改礼制也有理可循。守孝三年是为了宣扬重视孝道,秦昭襄王的遗诏希望秦王柱别守孝,一切以秦国为重。真正的孝子就应该听从长辈的遗愿。
    在听从长辈遗愿的基础上,秦王柱再对外表明“虽然我听取了先王遗愿,但孝还是要守的,两不误”,这样既能削弱守孝的程度,还给秦王脸上贴金。
    现在荀子就在和儒家其他派别弟子、秦国的礼官天天吵架,要在诸侯前来拜祭秦昭襄王之前,把秦王柱守孝的事吵明白。
    无论哪种守孝方式,朱襄都要陪着秦王柱等人吃一段时间的素。
    还好这时候守孝吃素不太严格,不仅别人宴请或者自己生病的时候能吃肉和蛋类,奶制品也不算做荤腥之内。有些地方甚至只忌五辛,不吃姜蒜韭菜等重口味菜就行。
    而且如果守孝的时候关起门偷偷吃肉吃鸡蛋,只要不大肆喝酒奏乐宴请,一般人也不会管。
    有荀子盯着,秦王柱、子楚和嬴小政又确实在为秦昭襄王的离世而悲痛,吃素这个环节他们不会省。老吃豆制品补充蛋白质也不好,朱襄便打起了奶制品的主意。
    他对奶制品了解不多,只见过院里人做过,知道一些原理。自己上手制作,还需要多多尝试。
    提到守孝,秦王柱忍不住抱怨道:“鲁儒真聒噪。荀子带领的儒家多好啊,他们留在东方不行吗?入秦就要守秦的规矩!”
    朱襄道:“原教旨主义者在哪都讨人嫌,他们与荀子不一样,自己没本事顺应潮流的时代,就不准其他人进步。说什么周礼,周王都没了还周礼。孔子每日反省自己做得是否正确,告诫弟子学无止境不进则退。那群人倒好,孔子就是完美无缺不允许更改,那这样教出来的弟子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啧。”
    秦王柱郁闷的心情在朱襄连弩箭般的吐槽中好转,他笑道:“你这么能说,怎么不与荀子一同与那群人说道说道?”
    朱襄一脸憋屈:“我去了一次,他们说不过我就追着我打。我打不过他们,荀子便不让我去了。”
    秦王柱笑容一僵,唏嘘道:“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朱襄叹气:“荀子说,不一定要动手,但至少能自保。可如果要自保也得动手,我哪能对一群老人动手?”
    秦王柱失笑:“你脾气太好,不适合论战。还是待在家中养政儿吧。”
    朱襄继续叹气:“我虽答应先主留在咸阳辅佐君上,但总感觉我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南下帮君上种地,好歹多产些粮食。”
    秦王柱开玩笑道:“怎么做不了什么?有你在咸阳,我每日能多吃几大碗。”
    朱襄忍俊不禁:“也对,我还是很有用的!”
    朱襄与秦王柱回到小院,嬴小政正在学剑,见秦王柱来,给了秦王柱一个汗津津的拥抱,用秦王柱的袖子擦了脸上的汗后才继续学习。
    秦王柱给了嬴小政一个脑崩。
    “君上等一会儿,我给你做刚学会的奶饮。”朱襄提着牛奶回厨房。
    秦王柱坐在阴凉处看嬴小政学剑,仆从摇动着前面放了冰块的手摇风扇,为秦王柱送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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