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没有回去。
    华阳夫人初次养孩子,有些焦头烂额。虽然选了乳母,但华阳夫人不放心让仆从带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雪姬。
    雪姬怜惜成蟜刚出生不久就离开生母,便陪着华阳夫人一同养孩子。
    她虽未生育过孩子,但政儿来家中的时候不过刚满周岁不久,与现在这孩子也差不到哪去。
    嬴小政本来心里有点吃味,但看着傻乎乎弟弟满脸口水的痴傻模样,他默默收回了心里的别扭。
    还是让舅母照看吧,否则成蟜真被养成了一个傻子,还不是自己心烦。
    朱襄出宫本是听蔺贽炫耀儿子聪慧,去证明蔺贽的儿子蔺大郎绝对没有自家政儿聪明。
    出宫之后,他回到别庄去探望了一下长辈,结果发现范雎病得起不了床还瞒着不说,便待在别庄不走了。
    范雎的身体本来不错,秦昭襄王离世后,范雎哭丧时哭得晕厥过去,大病一场。
    太医说范雎是心病。
    朱襄劝说,现在的君上刚继位,正需要老人辅佐。范公应该替先主好好照看君上,不能病倒。
    范雎那场大病才痊愈。不过痊愈后,范雎的身体就不比以前了。
    现在天气渐凉,范雎便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你回来作甚?快回咸阳宫照看君上!”范雎见朱襄来照顾他,半点不领情,还扔药碗砸朱襄,要把朱襄砸走。
    朱襄蛇形灵活走位:“君上身体很好,不需要我照顾。范公,看你骂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我就放心了。”
    范雎被朱襄气得胸口闷,翻身不理睬朱襄。
    朱襄让人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后,走到范雎身边坐下:“太医说范公应该吃些肉糜,只喝粟粥身体撑不住。即便要为先主守孝,按照礼仪,病中也是能吃肉的。”
    范雎继续不理睬朱襄。
    朱襄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范雎铁了心要为老秦王严格守孝,怎么也不肯吃肉,他本来身体就虚弱,现在病了之后身体消耗更大,病怎么好?
    后世谁都知道,发烧时一定要补充蛋白质。
    “不吃肉,奶制品总可以?”朱襄道,“我给你做饭。君上都能吃的东西,你必须吃。你不吃,就是说君上对先主不孝。”
    “朱襄!”范雎暴怒。
    朱襄道:“范公,别逼我请君上下诏让你吃肉。”
    范雎气得抽出枕头砸朱襄,朱襄接住枕头,塞回了范雎头下。
    范雎气得两眼发黑,躺在床上之哼哼。不过当朱襄端来羊奶后,他还是喝了。
    白起来瞧了几次,见范雎扔东西砸朱襄,吓得心惊胆战。当范雎妥协后,他松了口气。
    虽然他与范雎关系算不上好,甚至范雎还因为嫉妒而试图拖他后腿,但老秦王崩逝后,与白起能随意说起当年那些风光的、郁闷的往事的人,也只有范雎一个了。白起希望范雎多活几年。
    不过朱襄也太……君上对先主不孝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吗?白起忧心不已,教训了朱襄许久。
    朱襄一如既往地低头听训,保证不再犯。
    白起更忧心了。
    荀子和廉颇来探望范雎的时候,白起分别向两人诉说了自己的忧心。
    朱襄被荀子和廉颇分别揍了一顿,白起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这种程度的教训,朱襄应该会懂事一些。
    朱襄照顾范雎时,他的三位友人自然也来帮忙。朱襄很快将他们赶走,让他们别添乱。
    而且自己是个闲人,可以每日待在别庄,这三人是国之栋梁,得去干活,别想偷懒。
    范雎听到这话,又丢枕头砸朱襄,骂朱襄应该去朝堂好好做事,不能这样每日懒散度日。
    黄歇能回楚国,多亏了范雎向秦王进言。明面上,范雎算是对黄歇有恩。所以听闻范雎生病后,黄歇也来拜访范雎。
    他一来,就听见范雎骂朱襄没志气,不肯好好做事。
    朱襄给范雎喂饭,一边喂一边“嗯嗯嗯”敷衍点头。
    “春申君稍等一会儿。”朱襄见黄歇到来,对黄歇点了点头,继续给范雎喂饭。
    范雎瞥了一眼黄歇,大约是有外人在,给朱襄留了些脸面,没有继续骂朱襄。
    朱襄喂完饭,又给范雎擦嘴梳理头发,然后又把范雎背后的靠枕正了正,才端着碗碟离开。
    黄歇看着朱襄这一副熟练的动作,心中再次生出了许多不理解。
    “朱襄很会照顾人,先主还在世的时候,担心我和白起的身体,便让我和白起住在朱襄家中。”范雎淡淡道,“春申君应该听说过。”
    黄歇苦笑着回答:“我确实听说过,但我没想到是长平君亲自照顾。”
    范雎道:“若不是他亲自照顾,和我回家让儿孙照顾有什么区别?我又不是请不起仆人。”
    黄歇:“……”所以你是将长平君当仆人?怎么想都不对劲吧?若朱襄是你后辈还能称得上一声孝顺,但朱襄和你似乎没什么关系。
    难道朱襄是为了讨好应侯和武安君,所以才屈身给应侯和武安君当仆从?
    范雎知道黄歇想歪了,他道:“有的人天生喜欢照顾他人,朱襄便是这样的人。你不理解正常,常人都难以理解。听闻你被朱襄吓唬了一番?”
    吓唬……黄歇脸色有点难看。
    当日他和朱襄不是密谈吗?怎么连病床上的范雎都知道了?
    黄歇问道:“应侯可有什么指教?”
    范雎道:“我早就离开朝堂,现在病得卧床不起,能有什么指教?只是我提醒你,你并非楚国高门大族,虽对楚王有恩,楚王也不一定能保你平安。你我有旧,我还未死,你来秦国,我可以帮你举荐。”
    黄歇道:“谢应侯,但我不会背离楚国。”
    “哦。”范雎仍旧表情平淡,“那你就试着与朱襄过招吧。”
    黄歇疑惑:“应侯只是想对我说这个?”
    范雎道:“是。”
    黄歇道:“应侯不想让我与朱襄公为敌?”
    范雎淡然道:“你不是与朱襄为敌,是与秦国为敌。不过你应该不会死在秦人手中,而是死在楚人手中。你们楚国想要帮楚王做事的权臣,没有一个能善终。不是秦人太强大,是楚王不行。所以当年我才劝说先主放你主仆二人回国。你看我像放虎归山的人吗?”
    黄歇拱手,不回答。
    范雎咳了两声,道:“你好好想想吧。楚国公子都在秦国做官,你为何不能来秦国?”
    说完这句话之后,范雎便不再与黄歇说话。
    黄歇问候了几声,见范雎不回答,只好离开。
    黄歇离开之后,范雎对身边仆从道:“我和春申君的对话,要好好传出去。”
    仆从恭敬躬身,然后悄然退下。
    范雎冷哼了一声。
    黄歇离开时,又遇上朱襄。
    以前他想拜见朱襄的时候老找不到机会遇到朱襄,现在不想与朱襄见面,见到朱襄的次数倒是多了。
    “长平君,你这是在干什么?”虽然黄歇很想当没看见,但看着挽着衣袖翻炒一锅石子的朱襄,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朱襄抬头:“我在炒板栗。马上要炒好了,春申君等一会儿,我给你装一包。”
    板栗?
    黄歇动了动鼻子,闻到一股甜香。走近一看,他才看到锅里除了石子,还有栗子。
    朱襄拿着一个小铁铲在锅里使劲翻炒。装满石子和栗子的锅翻炒起来很费劲,朱襄手臂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看着非常有力量。
    朱襄虽然表面上身体瘦削颀长,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袖子一撸上去,胳膊上全是结实的肌肉。
    种田的汉子,总会有一把子的力气。
    “好了!”朱襄长舒一口气,抖了抖手臂,让仆从帮忙装栗子。
    之前仆从已经炒了一会儿了,最后的调味和火候由朱襄来把控,所以他没有多累。
    黄歇看着朱襄真给他装了一纸袋的栗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朱襄以为黄歇怕有毒,特意剥了一颗栗子丢嘴里,又剥了一颗栗子递给黄歇。
    黄歇犹豫了一会儿,接过栗子吃下:“放了蜂蜜?”
    “是糖。”朱襄道,“柘浆,知道吗?”柘浆就是甘蔗汁。
    黄歇道:“知道。”柘浆是楚国特产之一,他怎么会不知道。
    糖炒栗子很美味。黄歇看着朱襄和善的面容,心里直打鼓。
    之前朱襄还放言让自己去杀他,现在为何又对他这么友善?这个人真是看不透。
    “长平君,之前我二人还争锋相对,为何现在你对我突然友善?”黄歇知道朱襄不是绕弯子的人,便也懒得用贵族辞令,直截了当的问道。
    朱襄道:“我俩敌对是因为立场不同,现在你来探望我的长辈,我怎么会对你失礼?”
    黄歇无语。你一个长平君亲自炒栗子送给我,这算是另一种失礼吧?
    不过朱襄这回答,倒是让黄歇心里稍稍舒服一些。
    朱襄的意思应该是,虽然立场不同注定成为敌人,但若放下立场,他们还是能成为友人吧。
    朱襄认可的友人都是大贤,黄歇感觉自己被承认了。
    他离开时,再次叹息:“虽然你说我派的人去晚了很多步,但我还是很遗憾,你没有与我共事。”
    朱襄笑着摇头:“春申君,如果我来了楚国,你可能就要对付我了。楚国那土壤,容不下两个非本土大贵族派系的权臣,除非楚王敢对大贵族动手,把更多的位置空出来。楚王没抓住吴起给的机会,也没抓住屈原给的机会,已经没机会了。”
    洗干净手的朱襄拱手作揖:“春申君一路走好。”
    黄歇心头一梗,突然觉得很是难堪。
    他将朱襄递给他的糖炒栗子递给仆从,自己甩了甩衣袖,没有回礼,十分无礼的离去。
    “舅父,为什么你去了楚国他要对付你?”嬴小政突然冒出来,并摊手。
    朱襄疑惑:“你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舅父帮你剥栗子吗?”
    秦王柱背着手从墙根后面冒出来:“楚国没机会了?楚国现在看上去也不算太差,真的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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