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看又开始屏住呼吸的浮丘。
    眼前的人是第二种。
    浮丘听到朱襄对他的认可,激动地快眩晕过去。
    当日他虽然遵从孝道回家,但对不能再接受朱襄公的教导一事十分痛苦,时常从梦中惊醒。
    还好他力排众议,跟着蔺公和吕公前往楚国做棉布生意,也算是为授业恩师尽了一份力。
    第183章 浮丘与叛徒
    浮丘被家中逼迫回家继承家业一事,在秦人眼中简直不可思议。
    谁家父母会蠢到不让孩子跟随朱襄公建功立业,去当什么商人啊?
    但在这个时代,消息传递十分不通畅,山这边的村子可能都不知道山那边还有村子存在。浮丘家虽经商,但只在越地,顶多去过楚地,所以并不知道朱襄的名声。
    许多地方的百姓连改朝换代都不知道,更何况朱襄了。
    浮丘的父母不知道秦国有多强大,只知道楚国幅员最为辽阔。当西边来的秦人攻占了吴越之地后,他们认为楚国很快就会打过来,自己儿子如果跟随秦国为吏,可能会有杀身之灾,所以才以孝道逼迫浮丘回家。
    何况他们家中十分富裕,儿子只是为一小吏,身穿粗布草鞋,居然还会下田耕种,怎么看都是在受苦。
    后来他们得知楚国不如秦国强大,朱襄公是举世大贤之后,才痛哭自己愚昧无知,耽误儿子前程,悔之晚矣。
    这样愚昧的父母古今有之,不值得多提。
    浮丘虽被逼回家,但也抓住机会,加入了吕不韦的“商人大军”,在贸易战中出了不少力,家业也壮大了。
    本就后悔不已的父母,将家业全部交到了浮丘身上,不再过问俗务。
    浮丘此次来吴城,便是送族中子弟来读书,顺便与同窗叙叙旧,准备“复出”。
    他虽无颜再面对恩师,但吕不韦可以举荐他,他将家业重担卸下给堂兄之后,仍旧可以谋得官职。
    朱襄开玩笑道:“你家业如此庞大,居然舍得交给他人?”
    浮丘道:“商只是小道,家中人现在已经知晓。”
    朱襄叹息道:“是啊。”
    浮丘家的人肯定明白,他们想要守住这份家业,必须依靠一个做官的人。难道有比依靠本族更合适的人选吗?
    后世所谓世卿之家,多是家中有能力之人便读书做官,稍稍平庸一点的旁系便经商,这样既富又贵。
    浮丘家未来大概也会如此。
    朱襄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便继续笑着询问浮丘所学,看浮丘是否真的没有疏忽学业。
    他只是从浮丘没有从好感度列表消失,推测浮丘一直没有放松学习,迟早会回到朝堂。现在考校之后,才知道浮丘的真本事。
    浮丘的确不愧是第一个出现在朱襄好感度列表的陌生学生,他确实既有天赋,也足够努力。
    浮丘在经商时也手不释卷,如今不仅学业没退步,多了经商的经历,他对书本中的知识了解得更透彻,脾性更加圆滑成熟,曾经的青涩褪去,光滑内敛,更显温润。
    朱襄对浮丘十分满意。
    “既然你已经处理好家中事,那就暂且回我身边,帮我处理一些杂务。”朱襄相信缘分,既然碰巧遇上,那就顺手提携。
    浮丘只是“庶人”,留在朱襄身边也算合适,不会太多问题。
    现在朱襄手头的事越发多起来,他也需要一个“秘书”。以前这些事是韩非、李斯负责,但这两人已经得到了政儿的认可,还是继续留在政儿身边吧。
    浮丘立刻惊喜地站起来,然后捂着脑袋呻吟。
    朱襄笑话李牧的车厢太矮,李牧懒得理睬朱襄。
    他打量了浮丘几眼,决定私下查一查浮丘家中的事。
    朱襄看人很准,浮丘本人应该无事,但浮丘家里的人不一定都清醒。
    他不希望浮丘家里人会因为浮丘被朱襄提携,利用朱襄的名望做坏事,玷污了朱襄的名声。
    抱着脑袋的浮丘也在想这件事。
    他得好好叮嘱家里谨慎低调,切记不可胡作非为,给提携自己的老师抹黑。
    只有朱襄不在意这个。
    他不是亲亲相隐的人。若浮丘家中人甚至浮丘他自己犯了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绝不会包庇,所以朱襄便不在乎别人家庭如何。
    朱襄继续考校浮丘,越考校越高兴。
    以浮丘之才,居然名声没有流传后世,难道真是当商人去了?
    其实只是朱襄孤陋寡闻了。
    浮丘虽然没有单独的传记,在别人的传记中其实有过名字,民间也有他的传说。
    那时,他已经被尊称为“浮丘伯”“浮丘公”。
    浮丘伯是荀子弟子,擅长《诗经》,是汉高祖刘邦的幼弟,楚王刘交的老师。
    后世对刘邦出身多有误解,其实刘邦是当时人认可的“庶人”,而非普通黔首。他们家是后世所说的“寒门”。
    刘邦曾祖是魏国大夫;父亲刘太公是农家,但是沛县和丰县大部分地都是他家的那种农家;四弟刘交师从大儒浮丘伯,是荀子再传弟子;刘邦自己曾是魏国名士张耳的门客。
    因为魏国被秦国所灭,他们才沦为“庶人”。但即使如此,看刘邦发小不是当地官吏,就是当地屠宰大户,就知道刘家其实是当地豪强,所以刘邦才敢在县令宴会上乱来。
    刘太公骂刘邦没本事,也是基于他们家能让刘邦有本事,刘邦却太浪荡。
    败家子那是有家败才叫败家子,刘邦若真出身贫寒,他爹就不会骂他没出息了。
    史料中对浮丘伯的记载不多,后人只能从他的民间传闻推测,浮丘伯应该是浙江人,后归隐浙江。
    所以浮丘伯本人虽然没有著作流传后世,但他有楚元王刘交这个弟子,开创了楚地学《诗》风气,应该对历史有过些许影响。所以他出现在朱襄列表中,也不一定是朱襄的教学成绩。
    但朱襄不知道,所以他便“厚颜无耻”当这是他教书教得好。
    浮丘原本去咸阳是想拜荀子为师,一见朱襄便“误了终身”,一心以朱襄弟子自居,即使朱襄只认嬴小政为弟子,其他都是学生。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朱襄的认可,可以随侍朱襄左右。浮丘简直想当即唱楚歌跳楚舞来表达一下心中的喜悦。
    越人也是楚人,楚国的士人都挺能歌善舞。
    朱襄看着浮丘眼睛亮晶晶的模样,也想起浮丘每当高兴时就喜欢跳舞唱歌,失笑道:“别在马车里唱歌跳舞,等回去后再说。我给你腾一个小院,你就住在韩非和李斯隔壁。等你处理完家中的事,便过来住。”
    浮丘道:“是,夫子!”
    朱襄道:“到了官场,就不称夫子、老师,你可称我为长平君或朱襄公。”
    浮丘心中黯然。他知道这是老师在与他“划清界限”。但能随侍老师左右,已经是他以前不敢想的事,所以这黯然只是一瞬,他立刻重新恢复积极心态:“是,朱襄公。”
    朱襄道:“你回来,政儿也有人一同读《诗》了。”
    浮丘好奇:“李兄和韩兄应该也擅长《诗》啊。”
    朱襄叹气:“现在他们二人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法家弟子了。荀子见了都要拔剑的那种。”
    浮丘:“……”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他都想拔剑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住在两个“叛徒”隔壁,浮丘就感到压力好大。他怕自己会被两个“叛徒”针对。
    李牧见朱襄开始无意识“挑拨离间”,心中不由好笑。
    朱襄还真喜欢看热闹,无意识间都要制造热闹。
    朱襄出去晃悠一圈,回来时不仅带了腌鱼和丝绸当礼物,还带了个人回来。
    眼睛红肿的嬴小政假装自己非常平静冷漠:“舅父带了谁回来?”
    朱襄在嬴小政藏在袖口里的手上掐了一下。
    嬴小政“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朱襄道:“叫你不礼貌。”
    眼睛比嬴小政更红肿的雪姬训斥道:“政儿!”
    嬴小政立刻老实,乖乖与朱襄的客人打招呼。
    李牧叹气:“雪姬,别被朱襄带歪了。政儿此举在礼仪上并无差错,他现在是秦太子。”
    雪姬道:“秦太子又如何?夏同曾经也是秦太子!夏同就礼数周全。”
    李牧:“……”
    罢了,当他没说。母亲教育儿子,他插什么嘴?
    “秦、秦太子?!”浮丘惊得差点腿一软跪下去,好险曾经严苛的礼仪教育让他没有失态。
    他忙给嬴小政行礼:“草民浮丘拜见太子。”
    嬴小政摆摆手:“无须多礼……我记得你!那个被家里愚蠢的双亲带回去当商人的儒生!”
    雪姬冷冽的眼神默默注视着嬴小政。
    嬴小政:“……”
    “咳。”嬴小政和蔼道,“家中事已经解决了?辛苦了。朕很期待你大展宏图的那一日。”
    雪姬的眼神变得柔和。
    嬴小政松了口气。
    朱襄差点笑出声来。叫你叛逆期!有你舅母在,我看你还敢不敢叛逆期!
    李牧道:“浮丘跟随吕不韦在楚国行商,颇有功劳。朱襄准备将浮丘带在身边培养。李斯和韩非会被政儿你委以重任,朱襄身边也要有一个新的趁手的文吏。”
    嬴小政立刻明白了李牧的话中之话。
    “舅父就交由你照顾了。”嬴小政板着脸道,“希望你能谨小慎微,不负舅父的信任。”
    “是!”浮丘赶紧道。
    嬴小政脸上冰雪融化,温和道:“既然你要在舅父身边为文吏,便无须在朕面前多礼。以后会经常见面,多礼麻烦。你与韩非和李斯多学学。”
    浮丘脸色苍白,咬牙道:“是!”
    嬴小政看出浮丘的脸色不对,疑惑地用眼神询问朱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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