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在下午醒来,醒来时见江瑟在这也不意外,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江瑟起身阖起病房的门,给她倒了杯温水,边扶她坐起,边说:“喝点水吃点东西,之后我们说说话。”
    张玥看了看她,接过水杯,无声说了句“谢谢”。
    江瑟慢慢等她喝完一杯水,吃完一碗何苗装保温盒里的粥,才转身从包里拿出两份已经签署好的文件。
    “一份是锦绣巷三十八号的拆迁协议,一份是新锦绣巷三十八号的赠与合同,你只要在这份赠与合同上签名,这合同就能生效,到时新的锦绣巷三十八号依旧是你的。”
    张玥接过两份合同,似乎有些惊讶江瑟会这么轻易地将铺子还给她,忙低头翻看。
    江瑟等她看完便将合同从她手里缓慢抽了回来,说:“你同我说赵志成的事,这合同我就给你。”
    张玥目光定定看着她手里的合同。
    江瑟看着她说:“你被人撞了,不敢报警也不肯让何苗送你来医院。搬来桐城的这八年你几乎不出门,出门了也从来只敢用现金。这些,都是赵志成教你的吗?”
    张玥抬起眼:“你想说什么?”
    “是因为十年前的杀人案吗?”江瑟平静地说,“十年前,你在榕城被人用药迷昏。迷昏你的人一个是你上司一个是你同事,他们欺负了你,还说是你自愿的对吗?后来赵志成帮你杀了他们,你们逃离了榕城。两年后你带着一笔钱来到桐城,买下了锦绣巷三十八号,而赵志成从此消失。你一直在等他回来找你,对不对?”
    江瑟说到这里便停了须臾,望着张玥认真道:“张老板,想不想知道赵志成之后去了哪里?”
    听见江瑟提起十年前的事,张玥目光恍惚了好半晌,呼吸却渐渐急促,嘴唇几度蠕动,她缓慢攥紧颤抖的手指,看着江瑟问:“他去了哪里?”
    “你来桐城的三个月后,他出现在北城,伙同另外两个惯犯绑架了一个十六岁的富家千金。”
    张玥神色一怔,愣愣地看着江瑟。
    江瑟缓缓一笑:“你想得没错,被他绑走的富家千金就是我。”
    张玥默了默,说:“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我找你报仇做什么?又不是你绑架我的。”
    江瑟起身将手里的合同书放回包里,给自己斟了杯温水,靠着桌沿回身看张玥,温和道:“你别怕,我不会报复你,也不会害你,即便你是赵志成爱的人。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你守住你的灯塔。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跟你的交易。”
    张玥望着她。
    眼前的女孩儿目光澄澈坦荡,就好似她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她是真的不恨她,也是真的想要帮她。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差一点也发生在我身上。”江瑟缓慢地眨了下眼,“当年绑走我的绑架犯一共有三人,另外两个人身上背的案子比赵志成还多。我被绑走了三天,他们第一天就已经忍不住,说从来没玩过名媛,当晚就灌我喝下你曾经喝过的药,最后是赵志成及时阻止了他们。那时候赵志成会阻止他们,或许是因为你,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曾经的你。”
    江瑟面色淡淡地陈述着,声音平静得仿佛在复述一段旁人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
    张玥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语无伦次道:“他不会跟那种人同流合污,他说过的,那种人他见一个杀一个。他明明说了一定会回来找我,我们说好了的,到了桐城就能开始新生活……”
    她木呆呆地重复着这段话,某个瞬间,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一般,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问江瑟:“他死了对不对?阿城他,是不是死了?”
    “没有,他没死,他杀死另外两个绑架犯后逃了。”江瑟拿起桌上的纸巾盒,递给张玥,缓缓道,“张老板,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不敢来找你,因为他害怕会给你带来危险。你说得对,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跟他痛恨的那种人同流合污,他一定是被逼的。”
    泪珠从眼睫滑落,张玥重复江瑟的话:“你说他是被逼的?”
    “那场绑架案一定有第四个人,他害怕那个人伤害你,所以他不敢出现,而我想要抓住那个人。张老板,赵志成从那两个人手里救下了我,我不恨你们,我只想找出指使赵志成绑架我的真正主谋。”
    江瑟看着张玥绝望无措的眸子,慢慢诱哄,声音里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只要你帮我找出那个人,我会出具谅解书,也会作证他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我一定会守住你的灯塔。等他从监狱里出来,你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再也不需要逃了。”
    人在生病或者遭遇意外时,意志力往往要比平时要脆弱,尤其是一个习惯了把他人当做灯塔当做救世主的人。
    江瑟低头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放在张玥手里,对她说:“你先好好把腿养好,旁的事等你出院了再说。”
    她抬起眼,目光真挚又坚定:“等你病好了,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抓住那个人。”
    -
    得知张玥醒来,何苗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
    江瑟没在医院逗留,车还停在住院楼对面的停车场,出了住院楼,她往左转,快到灯口时,却无端转过脸,往住院楼右侧的街头望了眼。
    那里依旧人头攒动,细雪在昏黄的灯色里坠落。
    她慢慢收回眼,挤入下班的人潮过马路取车。
    车子停了一日一夜,车身覆了层薄霜,江瑟坐进驾驶座,却不急着起车。
    昏暗的车厢里,她眉眼落了点阴翳。
    左手尾指那断了筋的伤口再度泛起了疼痛,那时她双手被捆着身后,那两人死命掰着她下颌要给她灌药,她便是在那个时候摸到了那根断裂的锈钉。
    她知道那药会让她失去一段记忆,可她不允许自己忘记。
    她要记住这些人是怎么伤害她的。
    所以她将那根断裂的钉子狠狠扎入了肉里,那时她想,只要她活下来,只要她能活下来,她一定要抓到他们,以眼还眼。
    如果不是赵志成一脚踹走那碗喂了一半的药,将她从那两人手里救下,她或许不仅仅是断一根手筋。
    七年前的伤口分明已好,可疼痛仍在。
    江瑟缓慢舒了口气,启动车子,往富春街开去。
    然而车行至半路,忽又拐入一处商圈,在停车场里骤然停下。
    江瑟盯着挡风玻璃外密密匝匝落下的雪花,摸出手机,给陆怀砚拨电话。
    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便接通,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角,轻声问:“陆怀砚,今晚见面吗?”
    电话那头默了两秒,接着江瑟便听见他道:“五十分钟,不,四十五分钟,瑟瑟,四十五分钟后我们见面。”
    他这会似乎是在一片极空旷的地方,风声呼呼叫嚣着,他的声音在肆虐的风里却听得清晰,低沉的,含着笑的。
    通话结束后,江瑟调转车头开往君越。
    陆怀砚踩着时间,离约定时间还差一分钟,他从电梯大步走出,拿出房卡“滴”一声开了门。
    屋子里开着灯,玄关那儿挂着她的大衣。
    慵懒复古的音乐声正从唱片机里缓慢流出,那姑娘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唱碟,蓬松的长发松松散散披在肩头,听见开门的动静,她手上动作一顿,清幽的目光往他这头瞥来。
    陆怀砚脱下手套和大衣,朝她走过去,边说着:“我一整天都在土坡里,挨了一身的尘,就不抱你了。”
    男人走到她跟前,江瑟仰起脸看他。
    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灰白色的尘埃在他衣裳上十分打眼,他是一点儿都没夸张,真就是挨了一身的灰尘。
    江瑟有些嫌弃,身体就要往后挪,“你快去洗澡。”
    他却在这时弯腰俯身,笑说:“别躲,要不然亲不着了。”
    男人侧了侧头,下颌往前抬,唇很轻地碰了碰她的,吮了下,继续含笑道:“放心,刚喝了水,嘴唇干净得很。”
    他喝的大抵是冰水,一贯温暖的唇凉津津的。
    扑面而来的气息也带着点外头风雪的沁冷,有种风尘仆仆赶过来与她见面的意味。
    江瑟垂了垂眼睫,没再躲,张开唇让他舌尖探进来。
    她穿了件墨绿色吊带睡裙,外头披着件浅绿色的长开衫,肌理里带着淡淡的迷迭香,是他浴室里的沐浴露香气,显然是已经洗过澡了。
    陆怀砚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哑着声笑:“我去洗澡。”
    江瑟嗯了声,低头继续翻手上的唱碟,挑好后便放上唱片机,转身进了主卧,拉开一侧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一盒开过的。
    这柜子果真如陆怀砚说的,满满当当堆了一大摞计生用品,多到几乎要满溢。
    都是同个品牌的东西,颜色种类size却不一样,显然是连韩潇都不了解陆怀砚平素的偏好,又用的哪个size。
    江瑟好奇翻了下手里这盒,瞄了眼上头的文字,忽然明白上回他进来的那一下为什么会那么疼了。
    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也要比郭浅说的疼许多。
    他上次其实并没怎么尽兴,虽然她没让他退,要他进行下去,但他到底卸了力道,动作也克制着。
    江瑟面色平静地从盒子里摸出一片,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片,起身去了浴室。
    陆怀砚刚从淋浴间出来,头发还在滴着水,身上套着件黑色浴袍,正要往腰间系绑带。
    余光瞥见她身影,他掀眸看了过去:“晚饭想吃什——”
    男人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目光落她手上,眉梢一抬:“现在?”
    江瑟将手里的东西放盥洗台上,从镜子里对上他的眼睛,问道:“可以吗?”
    陆怀砚握着浴袍腰带的手微一顿,却没应她,而是继续问了声:“你想在这里?”
    江瑟嗯了声,又是一句:“可以吗?”
    说着便越过他,将淋浴间的花洒打开,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她阖起玻璃门,回身走向他,踮起脚搂他的脖颈,主动将唇送上去。
    陆怀砚就势低头吻住她,很快他便松开手里的腰带,抱起她,随手扯了块浴巾铺在盥洗台面上,将她放上去。
    往常两人接吻,都是他勾缠她,他逼近她,今日却是反着来。
    她热烈得几乎要融在他唇腔里。
    陆怀砚从不克制自己对她的渴望,只要场合对,她轻描淡水的一个触碰都能天雷勾地火般勾出他所有的欲.望,将这事进行到底。
    可这会,尽管他浑身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他却什么都没做,双手柔柔捧着她脸,一个缠绵的吻结束,他微微抬了抬脖子,右手指腹拨了下江瑟的眼睫,目光直直看入她湿润的眸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哑着声低低地问,“我们大小姐,怎么不开心了?”
    第39章 她好想要
    chapter 39
    淋浴间里, 水声淅沥沥落着,像雨。
    像那夜浇在废工厂外的雨。
    江瑟眼睫顿了下,不明白他怎么停了下来, 又怎么会问她这样一句话。
    没人会这样问她,就连从小照顾着她长大的张婶都不会问她这样的话。
    因为这样的问话毫无意义。
    不开心又能如何?
    只能忍着,憋着, 往死里烂在心底。
    也不是没闹过的,七年前在医院里, 得知赵志成吞刀片自杀, 她抓着季云意的手,同她说:“一定要救他, 不能让他死!还有人没抓到, 还有人没有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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