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基因里的求偶本能在同类的刺激下终于被触发,二月中旬,十八号和十九号无师自通地唱起了歌,但这些呼唤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直雌孔雀做出回应。
    时间一长,这两只大鸟变得焦躁不安、蠢蠢欲动,某天早上饲养员小曾在办公室里检查定位信号时看到三个红点都在往山里跑,由此知道桥梁计划大概率是失败了。
    组里的专家多少有些遗憾,但他们在实施放归前早就想过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因此也只是到遗憾为止,立刻把追踪重心放在了“放归个体能否顺利组建家庭”身上。
    说实话,他们对雄孔雀基本不抱希望。
    事实也的确像推断的那样——
    在雄孔雀们动身朝山林赶时,最早离开的雌孔雀十七号已经在某块固定区域安顿了下来,定位器连续五天传回来的活动路线都是规律的,清晨傍晚在林区和河流中间两点一线,偶尔光顾几个距离较近的林间觅食地点。
    另外两只雌孔雀虽然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伴侣,但行踪也和专家组手里的孔雀家族大致活动区块对得上,说明正处于造访不同雄孔雀繁殖期领地的过程当中。
    然而三只雄孔雀的活动轨迹吧……只能说是“各领风骚”。
    十八号这个刺头以前在繁育中心里动不动就要和两个兄弟打架,出来之后竟然也走了差不多的路线,红外摄像机每次捕捉到它的身影时不是这里带伤就是那里带伤。
    有一次护林员带着记者上山,一看红点可以偶遇,就想着绕一点点路过去看看状态,结果隔着老远就听到两只雄孔雀骂架,当天摄影师抓拍下来的照片没有一张是造型冷眼的耍酷,全是在鸡飞狗跳地扯头花。
    十九号稍微温和一点的,但是性格可能又太温和了,稍显怯懦,无论碰上什么样的雄性同类第一反应都是避开,以至于出现了一个很离奇的景象——
    它在某棵大树上唱歌,听到求偶歌声的雌孔雀和听到入侵者歌声的雄孔雀齐齐往这里飞,飞到目的地时发现枝头上空无一鸟。
    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反正都飞到目的地了,被十九号歌声吸引过来的雌孔雀干脆停下脚步欣赏新来雄孔雀的尾屏和舞姿,欣赏着欣赏着,多半就看对眼了。
    监控相机拍到过几次这样的画面,录像传到繁育中心后几乎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小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养了两年的孔雀同时有“歌声曼妙”和“最强红娘”这两个属性,连续好几天看下一窝小孔雀的眼神都有点诡异。
    至于十六号……专家们已经懒得说它了。
    仔细想想十六号是第一个开始唱求偶歌的雄孔雀,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类——甚至可能没有一只绿孔雀会认为它在唱歌。
    录像一拿到手组里的工作人员就很担忧,他们虽然大多认为求偶是一项被写在基因里的技能,只要进入性成熟期、环境也合宜就能自然而然地触发,但看到十六号这个样子,再坚定的学者都会觉得动摇。
    好消息是这首古怪的“歌”它只唱过一次。
    坏消息是整个二月都快过去了它只唱过一次。
    专家们是日日愁夜夜愁,就担心十六号有什么心理问题,直到三只雄孔雀进山后它重新扯开嗓子唱歌,他们才稍稍放心,至于唱的是什么……只能希望将来会受到其他同类的影响恢复正常。
    负责跟踪调查工作的人员也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只雄孔雀存在,只要徒步进山走到目的地附近,甚至都不用靠近,远远一听歌声就知道碰到的是十六号,而且它还活蹦乱跳、中气十足。
    活着就行了——
    这是当时工作人员对十六号唯一的指望。
    他们本来就对刚刚进入性成熟期的雄孔雀的竞争力持悲观态度,又看到了十六号如此异常的表现,压根就不指望它能在今年繁殖季节有所作为了,什么配偶不配偶的,活着就很好了。
    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当繁殖季节过去之后,传回来的影像资料显示十八号和十九号还在独自游荡,并没有找到愿意共同繁衍后代的伴侣,可是十六号边上却有一只雌孔雀,不仅如此,还是只非常眼熟非常神气大的雌孔雀。
    这合理吗?
    专家们忍不住问自己。
    难道说雄孔雀求偶的鸣叫声叫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彰显自己嗓门大、体格健壮就可以了?又或者说那只雌孔雀压根就没听到十六号叫了什么,直接看到了它开屏的景象?
    等绿孔雀保护计划小组把今年拍摄的精彩影像分享给他们时,这种困惑几乎达到了巅峰。
    画面上的十六号是在开屏没错吧?
    世界上竟然还有雄孔雀是这样开屏的吗?!
    一头雾水的专家们迫切想从追踪人员手中得到更多消息,天公作美,近距离观察机会很快就来了:十六号进入了人类村寨。
    这个村寨的名字也很眼熟,很熟到一提起来人们就想起了雌孔雀究竟为什么眼熟:去年有许多报道称环境保护初见成效,乡间再次看到了野生绿孔雀的身影,当地人管叫这只孔雀叫“阿依”。
    专家组:“……”
    他们一时想不通放归孔雀跟着野生伴侣投奔人类村寨究竟哪里有问题,但又觉得哪里都是槽点,只能先默默在十六号的记录本底下画了绿勾。
    找到了伴侣,也找到了食物充足的活动地点,想必它接下来不会过得很差。
    专家们当然想不到——此时此刻过得“很差”的压根就不是被称作“十六号”的诺亚,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砸了很多很多次的安澜。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相亲大会那天,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这个作死的建议;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去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下山……不,还是会的,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山下开屏,也不会跑去和诗薇做什么“朋友”。
    重逢那天诺亚最后还是挨了一顿锤。
    无他——围着开屏实在是太掉san值了,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安澜都有点承受不住,尤其是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同类在围观,一边围观一边发出大受震撼的鸣叫声。
    挨完这顿毒打,诺亚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两只绿孔雀前后脚起飞进入林区,找了个远离监控的矮坡,又花了点时间研究卫星定位器有没有安装摄像头,然后才彻底放松下来,写写画画,交流着这两年的见闻。
    他们最后一致同意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样帮助种族发展壮大,而是给诺亚找一片合适的落脚点。
    今年母亲没有另寻新欢,本来就是刚刚进入性成熟期,绿孔雀也没有把雌性雏鸟赶出出自立门户的说法,安澜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老家多待一年。
    但是诺亚不行。
    繁殖季是雄孔雀一年当中领地意识最强的时候,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中,老父亲为了确保领地里成年雌孔雀繁育的都是自己的后代,会不惜一切代价驱逐所有成年雄性。
    除非诺亚不靠近补饲点,还得避开清凉的早晨和傍晚、选择午间下到河边去饮水,否则一定会被卷进战斗当中。
    战斗意味着伤损,假如是发生在孵蛋期的战斗,还可能导致雌孔雀受惊弃巢,这绝对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局面。
    安澜思来想去,发现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在不断联的同时让诺亚住得尽可能远。山下的村寨适合“金屋藏娇”,反正她平时没事也会在两个住所间来回奔波,只要注意点距离,两边都可以交代得过去。
    这个主意得到了诺亚的大力赞成,然而安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的那天。
    第299章
    其实那天最开始过得还没有那么“糟糕”。
    作为一只野生绿孔雀,而且还是一只对飞行有狂热癖好的绿孔雀,安澜在续航能力上可以把诺亚甩一条街,从林区到村寨一路上都处于领先地位,中间还特地停了两次让对方歇脚。
    最后一次起飞飞过的路最长,因为飞着飞着村寨已经遥遥在望,两只绿孔雀都想一鼓作气完成旅途,便没有选择在田地里停留,而是直接飞到了村口的大树上。
    树上视野很开阔。
    面前是错落有致的黄色土房,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大山,安澜曾无数次在这里借着看各种各样的人类活动消磨时光,现在这种震撼被传递到了诺亚身上。
    土掌房群落和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任何人站在最低处抬头仰望连成片的土掌房,第一个想到的类似景观可能都是藏区的“布达拉宫”。
    两只绿孔雀出发时太阳已经西沉,现在则差不多是傍晚了,夕阳的余晖给依山而建的屋舍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彤光,也在刚从河边饮水回来的耕牛脊背上封了一层釉。牵牛的老人一只手松垮垮地抓着绳,另一只手里抓着烟袋,路过大树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露出笑模样。
    安澜本来想飞下去和老人家打招呼,就在张开翅膀的前一秒钟,忽然想到身边还站着一只绿孔雀——而老人家也看到了这只绿孔雀,眼睛微微睁大——那双刚刚张开的翅膀就莫名其妙地又合了起来。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像这样从山林里拐带一只“陌生”雄孔雀回村,等下还要指引着他往建筑群深处走,顺便让生活在村寨里的人都认识认识,就好像年轻的女孩把伴侣介绍给家里人一样。
    很显然——村民们也是这么想的。
    安澜这一个招呼没打出去,就见放牛老伯用连年轻人都望尘莫及的速度朝大家晚上唠嗑时喜欢待的几处屋顶跑,留下一头毫无防备的耕牛在原地和孔雀们大眼瞪小眼,最后只能发挥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默默沿着老路回家。
    人声慢慢嘈杂起来,狗叫声很快也响起来了。
    村民们虽然对新来的绿孔雀很好奇,但也担心距离过近会吓到对方,因此只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围观,真正靠近的只有三名行色匆匆的护林员。
    走到大树附近时啊,老护林员阿木停住脚步,呼唤着孔雀的名字。安澜感到一股好奇的目光从边上直勾勾地射过来,但她暂时放着没去管,反而扑腾翅膀降落在地面上,发出了柔和的鸣叫声。
    阿木飞快地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等到确定没有异常之后,他和老罗两个人才缓慢地往雄孔雀靠近,同样用目测的办法做着初步检查,英虎则在后面举着录像设备。
    他们大概担心陌生绿孔雀是因为受伤才被安澜带到人类聚居地里来的,毕竟眼下是繁育时节,像她和诺亚这样看起来已经配对成功的个体怎么着都该待在林区里、不可能跑到外面来下蛋。
    这一检查,两个护林员的目光都黏在了脚环上。
    在自下而上的视角他们看不到诺亚身上背着的定位器,只能看到脚环,等诺亚也飞到地面上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处理的不是单纯被救助过或者人工饲养的绿孔雀。
    老罗跑回去打电话了。
    阿木用“你怎么这么能找”的目光看了安澜一眼,旋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们还没确定雄孔雀的身份,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有人工投喂史的个体,但这会儿安澜沉浸在向诺亚炫耀“老朋友”的情绪当中,原地起飞就想跑去找阿果和诗薇。
    事后想来——探亲是个错误的决定。
    阿木家门口还蹲着那只健壮的大黑狗,当两只绿孔雀从天而降时,因为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大黑狗从趴卧姿势迅速坐起,和毫无防备的雄孔雀来了个“深情对视”。
    安澜嗅到了饭菜的香味,由此推断出阿果和诗薇应该都在底层,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大黑狗不会在主人约束过的情况下发动攻击,再说现在主人靠得这么近,还有逐渐加重的脚步声,它就算想轻举妄动时间都来不及。
    然而诺亚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这个世界里他肯定是第一次碰到狗这种动物,救护繁育中心里倒是有其他野兽,不过那也是隔笼相见,不会像面对面那么有冲击力。
    虽然他看起来表现得很镇定,翅膀仍然收拢在侧,脚爪也没有往后挪动,但本能反应不会说谎:脖子上的铜钱羽缓慢蓬起,不一会儿就从平整的龙鳞状变成了立体的松果状。
    安澜有点想笑,但觉得他这么杵着挡在前面也算勇气可嘉,就主动绕过两个正在大眼瞪小眼的家伙,打头阵走进了门。
    大黑狗抽了抽鼻子,大概分辨出了这是个“老朋友”,好不容易精神起来的状态又消失了,眼皮懒洋洋地垂下去,在地上拍了一下尾巴,“扑通”一声倒头就睡。
    狗头砸到地面的瞬间,诺亚不着痕迹地往后跳了一下,脖子直接炸成了一团毛球。
    这下安澜是真的笑了,走到灶台边上她还在发出长长短短的笑鸣声,直到诺亚忍不住往她脑壳上叨了一下才想起来该给对方留点面子,稍稍收敛。
    事后想来——当面笑话是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忘性大是要遭报应的,笑得太早也是会风水轮流转的,在灶台边上一转身安澜就看到了笑眯眯的阿果和同样笑眯眯的诗薇,前者让她感觉心头一暖,后者让她感觉脊背一寒。
    曾经遗忘的东西就在这时被回想了起来:
    房子里还有她的照片!
    而且不是一张照片,是很多张照片!
    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瞬间,安澜大惊失色,感觉自己在“黑历史竞赛”中可能要失去史无前例的比分。但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于是照常同阿果和诗薇打招呼,在两人扭头朝楼梯走时脚爪生根,死活不肯靠近楼梯边上的墙面。然而诺亚到底还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只是交换了一个视线,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变,在房间里踱步“搜索”了起来。
    搜索……是不必要的。
    他甚至不需要花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目标。
    诗薇把拍下来的照片都挂在那面墙上了:挂在最底下的是她头顶粉色毛线球还傻乎乎歪着脑袋的照片;上面一格是她和村寨尽头一条大黄狗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对峙的照片;再往上是她某天好奇心突然发作伸长脖子从木栏上偷山茅野菜吃结果被咸到吐舌头的照片;边上还有隔壁奶奶给她戴了一顶缩小版银帽子的照片……
    整整二十多张照片,记录下了诗薇看到的所有“精彩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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