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果是在十二岁那年搬来的季夏院,倒不是说以前的连家没这个条件,相反就是因为连家实在是太大了,又只生活了他们父子俩,连大人很怕儿子离自己远了遇到危险,他无法及时驰援。后来让儿子搬到季夏院,也只是不想已经过了孝期的絮果还跟着他一起遭罪。
    守孝并不像十岁的絮果曾经以为的那么简单,光“不能吃肉”这一条就很要命。
    絮果当时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补充不了足够的营养,胃里就像是会着火一样的没着没落。某天生长痛,大半夜坐起来时,他甚至感觉自己饿得仿佛能吃下一头牛。
    当然啦,连亭并不是一个多么守规矩的人,没想过非要儿子如果守孝。况且还是给他那倒霉的原生爹娘守孝,他早就劝过絮果不用挺着,甚至被逼急了,就差给絮果强灌了。但当时小小年纪的絮果还是坚持到了最后,因为他知道阿爹已经不在东厂了,他怕新一任的情报头子抓到阿爹守制不严的把柄再卖给杨党。
    连掌印则根本没把儿子的坚持往这方面想,因为他虽然是不再执掌东厂,但他变成东厂的顶头上峰了啊,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以为儿子就是单纯的守序执拗。
    一看就是读书读傻了!
    絮果现在回忆起那段往事,都觉得自己那时候傻乎乎的,虽然看上去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实际上还在冒着傻气。他一心觉得,阿爹当厂公的时候都不怕掌印,那新厂公肯定也不会怕阿爹。
    “啪”的一声,絮果的双手打在脸上了,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想不能想,这些童年黑历史已经过去了,他已经不需要守孝,阿爹也不需要了。
    闻兰因在一边看着絮果突如其来的动作,心都不免跟着一颤,这是和自己的脸多大仇?“……放过你的脸好吗?”
    “啊?”絮果不明所以地回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上的表情却和他头上翘起来的呆毛一样呆。白皙的脸颊微红,不仅没有折损半分春晓秋色,反倒让整个人更显鲜活灵动。跳跃的烛火下,是美人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璀璨光华,就像是明珠一样,照亮了整间屋堂。
    闻兰因对此已经看麻木了,不为所动的继续吐槽:“还有,这身衣衫是救过你的命吗?我上次、上上次来的时候,你好像穿的都是同一件吧?”
    “那是因为我让绣娘做了很多一模一样的呀。”絮果觉得寝衣最重要的就是舒适,他还站起来给闻兰因转了一圈,全方位的展示了一下,“你不觉得很眼熟吗?就是三年前你送给我的那件的放大版啊。”因为太舒服了,所以根本不想换。
    闻兰因、闻兰因好一会儿都红着脸,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嘴巴。一边心理活动极其丰富的想着,原来我送的东西这么重要的吗?一边又觉得他得再多送点!免得絮果穿一样的!
    絮果在那边已经美滋滋地就着饼看起了话本,旁若无人的歪在了软塌上。
    闻兰因都服了:“别看了,咱们出去玩啊。”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艹,他把司徒淼、叶之初还有詹家兄弟给忘在墙外面了!
    四位墙外的小郎君倒是对此习以为常,早在把闻王爷垫着越过了高墙后,就非常自然地从马车上拿来了长凳,排排坐、分果果的坐在了连家黛瓦的白墙下,欣赏起了今晚的月色。不得不说,今天的月亮虽然不大,却格外好看,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清辉就像是一层银色的薄纱,铺洒到了雍畿的角角落落。
    一个说:“我敢打赌兰哥儿又把我们忘了。”
    另外三个说:“你说的对!”
    然后,就从墙那头抛来了今年新到京城的贡品芒果,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清香。闻兰因与高大臂长的司徒淼配合默契,没让任何一个芒果落地。如果说絮果等人还是春衫少年,那从小就比同龄人健硕的司徒淼此时就已经完全是大人模样,猿背蜂腰,孔武有力。
    只不过明明看上去应该比谁都逞凶斗狠的表情,一说话就会暴露出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与憨气,他说:“哇,芒果!我最喜欢吃芒果了!”
    闻兰因:“……”这些年他们六个总混在一起,说话的语气经常互相传染,但他真的受不了从犬子的语气里听出絮果的影子。
    等看到只有闻兰因一人搭着梯子从里面翻出来,詹家兄弟一模一样的脸上不免露出了略显失望的声音:“絮哥儿呢?”
    “他走不了。”
    絮果最近正在被他爹罚禁闭,因为他上课偷看话本被国子监的夫子抓到,还叫了家长。连掌印气的不行,他想不明白他儿子都十六了,为什么还没学会仗势欺人,最近正抓紧时间在家里教儿子厚黑学呢。
    当然,这是絮果和闻兰因商量后给出的理由。实际上,絮果出不来是因为他明天已经答应了和不苦叔叔的孩子一起玩打仗游戏,明天一早对方就要来,他怕他起不来。
    他还……挺喜欢和小朋友玩过家家的。
    就是少年人要面子,多少觉得这个理由有点丢脸。
    闻兰因:“???”十六岁还因为偷看话本被阿爹罚禁闭,这个理由说出来就不丢脸了吗?
    不苦大师成亲了。并不是所有的道士都不能结婚的,更何况他这个道士道的也不算多么虔诚。他娶的就是姜家的二姑娘姜流年。夫妻俩也是后面聊起来才发现,除了表哥表妹不适合结婚这个观点外,他们还有很多共同语言。周易八卦,清谈正始,甚至连来连亭家蹭饭都能达成一致,因为他们觉得连家的厨娘做的更好吃。
    最让贤安大长公主满意的,是虽然她不争气的儿子无意仕途,但她的儿媳妇很有野心啊。
    短短几年,姜流年已经是贤安大长公主在大宗正寺里最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在当了宗正后,贤安大长公主就把衙署里的不少人手都撤换成了小娘子。因为她觉得娘子们更好沟通,没什么歧视男性的意思,就是觉得娘子做事更细致,更符合她的要求,她也更愿意和这些人对接工作。
    其他衙署大长公主改变不了,她自己的衙署那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在请奏了皇帝外甥恩准后,大宗正寺就换上了很多女官。
    美人如花隔云端,只这么看着,就会让贤安大长公主“上班”的心情好上不少。
    以前开源寺的主持给大长公主算过命,说她有后福。她本来对此还持怀疑态度的,就她儿子那个不成器的样子,她实在是不知道她能享什么儿孙福。现在才明白,原来享的是儿媳妇的福,姜流年不要给她太长脸哦。
    于是不知不觉的,大长公主府就变成了儿媳妇上班,儿子在家带孩子。
    是的,孩子。
    不苦和姜流年成婚五年,有了一个儿子,名叫纪小小,今年刚三岁。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呢,已经学会了和表叔闻兰因吵架。
    第二天一早,纪小朋友果然一大早就从对面胡同跑了过来。不苦大师婚后如愿买到了锡拉胡同隔壁的院子,和连亭、闻来金当起了邻居。今天夫妻俩有事要去一趟开源寺,就先把纪小小送了过来。
    纪小小其实是有点离不开阿爹的,又因为起床气,在来的路上一直赖在阿爹身上闹脾气。直至阿娘一个眼神瞪过来,这才不甘心的从阿爹身上爬了下来,只是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小腿上仍写满了倔强与抗争。
    直至抬头看见了已经等在大门口的絮果哥哥:“!!!”
    絮果熟练上前给小朋友拿出了一块芙蓉糕。
    纪小小看看美人,看看糕点,最后看了看阿爹,一脸沉痛的开始纠结,就好像正在做出他这辈子最艰难的选择,最后才小心翼翼的竖起了两根手指:“两块。”
    他只敢要两块,生怕“狮子大开口”的要三块,絮果哥哥就反悔了。
    絮果也痛快点头:“成交!”
    双方顺利达成交易,甚至还郑重其事的在石仙鹤前面拉了个勾。修长的手指,勾上了肉乎乎的小指,就好像真的签订了什么煞有介事的契约,然后就欢天喜地的牵着絮果哥哥的手,被领回了连家,中途是一点也没想起来回头看一眼他快要哭了的老父亲。
    坑爹坑娘一辈子的不苦大师,一脸不可置信这“被倒霉儿子坑的暴击一幕”就这样早早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就值两块点心?
    不是,这就是现世报吗?因果循环这么快的?
    作者有话说:
    瞎扯淡小剧场:
    大长公主:呵。
    *新元肇(zhao)启:意思就是新的一年开始啦,这个词好像经常和“万象更新”连用。
    *司徒淼要是在现代大概就属于那种在街上被人要微信,结果拿出来小天才电话手表的小弟弟233333
    第95章 认错爹的第九十五天:
    同样体会到现世报的还有絮果本人。
    他虽然和纪小小相处的非常熟稔,但实际上这还是他们兄弟俩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大人在场的情况下独处。
    连大人昨天吃饭的时候还问过絮果:“你确定自己一个人可以吗?真不用我留下?”最近有个连续三天的休沐,连亭这个司礼监掌印可以选择进宫继续工作,也可以不去。
    絮果当时回答他阿爹的,是一脸的自信与骄傲,反问的铿锵有力:“这有什么难的?”
    他是自己没当过小孩,还是没见过别人带小孩?絮果觉得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他的脑子早就学会了。况且小小弟弟平时多可爱啊,絮果觉得他和弟弟一定能玩得很开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不苦叔叔离开的前半个时辰里,絮果和小小两人玩的都很开心。
    一个披着床单,一个举着木剑,带着家里的婢子侍从分成两队,各自当起了红蓝两旗的大将军,为了第一千九百六十八次咸甜战争而冲锋陷阵。
    别问为什么是第一千九百六十八次,没有理由,随便乱说的。也别问为什么是咸甜战争,因为虽然絮果在雍畿已经生活了十年,但他仍然是个坚定不移的甜党,至今吃豆腐脑都只能接受白糖和蜂蜜。任何一个敢提韭菜花、红腐乳的都是异端!
    而纪小小作为一个虽然外表只有三岁高龄、看上去却好像已经有了八年当官经验的“领导”,觉得他一定要有重点、分步骤的给絮果哥哥上一课,纠正他的危险想法!
    “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咸党的!冲鸭!”纪小将军气势十足,既认真又活泼。
    但这一天最快乐的片段也就到此为止了,很快絮果就意识到了小朋友到底有多难搞。拉开序幕的,是纪小小突然一嗓子没有缘由地大哭,没有人碰到他,他也没有摔倒,就是这仗打着打着就哭了。嘴里叽里咕噜地也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哭。
    絮果都被吓坏了,到这一步的时候,他仍没有明白为什么他阿娘生前总是说,最被低估的职业是母亲。
    絮果真以为小小弟弟是发生了什么,生怕他出事,又是找孙大夫,又是找奶娘的。
    最后还是给拿来了糖水最管用。给一勺喝一勺,给一碗喝一碗,社恐孙大夫赶来的时候,差点还以为是让他来给孩子看蛀牙的。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后,大夫给出了结果,虚惊一场,孩子没病。只是纪小小在后院跑动的时候,鞋里不知道怎么进了砂砾,他解释不清楚,就是觉得脚下难受,越跑越难受,就哭了。
    但小孩子哭的快笑的也很快,转眼就雨过天晴了。
    就是对打仗游戏失去了兴趣,一心只想要更多的糖水。絮果却谨记阿娘说过的,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的糖,他坐下来试图和小小弟弟讲道理。他今天已经吃了很多甜的了,早上的两块点心,刚刚的一大碗小甜水:“你不想要你的牙齿了吗?”
    可小朋友又哪里是那么好讲道理的呢?幸运的是,纪小小被他的爹娘教的很好,不会因为得不到就情绪不稳的大哭大闹,但也就仅限于此了,纪小小不会闹,但是会耍赖啊。
    他先是痴缠撒娇,再是试图偷吃。
    桌子上摆着的果瓜蜜饯,对于小朋友来说就像是摆放在狸奴面前的猫薄荷,他自以为动作很小、实则幅度巨大的一直在盯着看,目不转睛的那种。絮果稍稍走神,他就敢拿起蜜饯咬上一口,还会很聪明地把没咬的那一边冲向絮果,假装它仍是一颗完整的蜜饯。
    絮果:“……”但凡你口小一点,我还能假装看不到,但它已经被你咬的只剩下一口了啊,我要怎么才能忽略?
    有点聪明,但是不多。
    等好不容易在小零嘴上斗智斗勇完,絮果感觉自己这一天的体力就已经交代在这儿了。可实际上。他连这天的午膳时间都没有捱到。
    最可怕的是,对于小朋友来说,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小憩,现在他休息好了,可以继续玩了!这一回他不要当将军了,他要当大老虎,他要爬到假山上去俯瞰领土,要巡视家里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还有最重要的,他对絮果说:“接下来你是一只瞪羚,我来捕猎!”
    絮果眼睛都瞪圆了,凭什么他是瞪羚啊?他也想当大老虎!
    然后,两只大老虎就一起巡视起了他们的疆土,一直巡视到了吃午饭。絮果已经累的连饭都不想吃,想直接午憩了。他是真的累,哪怕其实家里有不少婢子,纪小小的奶娘也在一旁协助都没用,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心累。
    结果小朋友却死活睡不着。
    不管絮果给他讲了多少睡前故事,他的双眼都只会越听越亮,一脸“睡什么睡大家起来嗨”的兴奋。
    他对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疑问。
    “为什么唐僧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唐僧不是一个大好人吗?佛祖为什么要刁难他?”
    “这不是刁难,是考验,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到达西方极乐世界。”
    “那为什么黑熊精偷了袈裟,还做了很多很坏、很坏的事,却被菩萨带去了紫竹林呢?紫竹林在西方吧?他也不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定的熊啊。他为什么得到了奖励?”
    “因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好人需要好难好难才能达成愿望,坏人只需要说我后悔了?”
    “呃……”
    是啊,为什么呢?絮果都被问懵了,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个好人的目的还是为了天下人求取真经,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但他前往西天的速度,却还不如一头偷袈裟的黑熊。
    下午一觉起来,絮果满脑子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他其实已经准备了一套挺糊弄人的什么“前者是对善良的考验,后者是对弃恶从善的鼓励”之类的套话,但……
    纪小小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虽然他提出了问题,却根本不关心答案。
    反而兴致勃勃的问絮果:“哥哥,咱们玩双陆吧。”
    絮果真的好生气啊,一时语快就说了句:“双陆?纪小小你看我像不像双陆?!”在说完的霎那,絮果就先被这话里的熟悉感冲击了一脸,他其实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但好像也是在这个家里,也是类似的事情,他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连絮果,你看看我像不像双陆?
    想着想着,絮果先笑出了声。
    在小小弟弟懵逼的眼神里,絮果抬手,轻轻勾了勾对方粉粉嫩嫩的小鼻尖,试着用阿爹对小时候的他的态度说:“我们来玩背诗的游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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