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果手里还拿着没有来得及递给杨乐的私试卷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后稀里糊涂就拿回了自己家里。事后想起这段时,絮果自己都觉得是有些鬼使神差的运气在里面的,因为要是说他当时已经算到了后面会发生的一系列事,那肯定是在骗人。
    絮果卷子的动机,顶多是觉得杨乐的乡试成绩有问题,当初杨乐能考上秀才,都让絮果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更不用说他一把就考上了举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想看看能不能用杨乐平时卷子上的笔迹,来核验查对他乡试时的留档存底。
    只不过这也就是絮果一个不懂乡试规则的幻想,他爹当晚就告诉他,没可能的,放弃吧。然后,卷子的事就被放到了一边。
    絮果当时只顾着去替他爹开心了。
    六年前,杨党用服丧这招对付他爹时,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这招反制。而就像杨党当时恨不能宣传的全天下都知道连亭死了爹娘一样,阉党这边也是第一时间丧事喜办,大张旗鼓地到处说,还没到宵禁呢,连城门口的狗都知道杨尽忠要去给弟弟服丧了。
    不苦大师也是第一时间上门来道喜。
    他和他儿子来时都是一身的风尘仆仆,摘下绣着云纹的斗篷后,便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的争交服。
    虽然不苦从大师变成了家庭煮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真的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围着锅台转了。事实上,不苦平日里的娱乐生活还挺丰富的,至少比絮果这个学生仔要丰富,他经常带着儿子一起出门浪。好比今天,就是去京郊看争交比赛,身上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兴奋。
    争交,又称角力,说白了就是摔跤,是最近几年在大启才流行起来的一项力技运动。
    争交虽兴起不久,受众却十分广泛,商业模式也极其成熟。像纪家父子穿的争交服,就和他们所支持的选手穿的一样,质量不一定多好,价格却十分昂贵。但不苦依旧愿意花这个钱,因为选手是可以抽成的,他想让自己支持的争交手多赚一点。
    絮果对此只能默默说一句,感谢你对羽卒姐姐新产业的支持。这套给选手出周边的想法,自然是来自年娘子。羽卒是把她的那些商业构想实现得最完美的一个。
    不苦叔叔花钱看比赛,羽卒姐姐收钱做周边,我抽提成,絮果心想着,咱们仨就是铜钱的搬运工啊。
    不苦最支持的一位选手,是开源寺的法通禅师。
    “法通大师特别厉害。”纪小小挥舞着的小拳头,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雍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一点和絮果一样怎么都改不了的南方腔调。软软的,糯糯的,像一碗小汤圆。只不过这碗小汤圆最爱看的是别人“打架”。
    絮果一脸懵逼:“世道已经如此艰难了吗?连庙里的大和尚都要下场打比赛?”
    “想什么呢,这可是开源寺这几年最赚钱的项目。”不苦抬手点了点絮果的额头。事实上,全大启最专业的争交赛就开在开源寺的露台上,每年二月准时揭幕,连办三天。今天才是第一天,不苦下午刚带着儿子出发,没想到自己晚上就得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但谁让连亭是他最好的朋友呢,他对此一句怨言都没有!
    “你老婆又发现了你的私房钱?”连大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戳破了这场伟大友谊的背后故事。
    “要不说还是掌印您英明呢。”不苦立刻谄媚一笑。
    不苦成婚后,家中的财务大权就从他娘那里顺利过渡到了妻子手上。刚成亲时,姜流年还不太了解不苦花钱大手大脚的本性,并没怎么管着他去账上支取,等小夫妻俩月底穷到真揭不开锅,只能今天来连家、明天回公主府的到处蹭吃蹭喝后,这辈子没这么丢过人的姜二小姐就硬起了心肠,再没有给过不苦野性消费的机会。
    不苦大师也不敢抗议,只能继续稳住了既有钱又贫困的人设,把以前和阿娘藏私房钱的劲儿都拿来和妻子斗智斗勇了。姜流年也不惯着,一旦发现私房钱,当即“查抄”。
    “都是这个小叛徒的错,要不然我不会连给法通大师打赏都不行。”
    不苦瞪了眼旁边的团子儿子,他把零花钱都藏到了儿子的木头马车里。本以为妻子忙于政务,儿子的玩具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动的东西。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妻子根本没空看儿子玩什么,但架不住他儿子非常乐意拿玩具在他妻子面前晃啊。
    这一晃,就当场暴露了他的老父亲。
    纪小小歪头,有听没有懂,只是骄傲的挺胸:“都是我发现的哦,好多好多钱,我都给了阿娘,阿娘说给我买糖墩儿吃!”
    不苦:“……”你知道如果你娘没有没收那笔钱,咱爷俩能吃多少糖墩儿吗?给你买个糖墩儿摊都行啊!
    纪小小这才想起来,开开心心把“提成”分给了絮果一半,非常大方的表示:“请哥哥吃糖墩儿!”
    不苦:“!!!”个小叛徒!你知道你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了吗?!
    纪小小不知道,只继续缠着絮果哥哥问:“什么叫服丧啊?是一件好事吗?阿爹看上去好高兴。”
    絮果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弟弟解释,丧事不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又可以是好事。
    文化洼地不苦大师则对连亭关心道:“丁忧的规矩,我记得你当年那事出来后就改了,如今不会便宜了杨尽忠那老登吧?”
    连亭摇摇头:“他们当时改的是不能再用文武同职钻夺情的空子,和服丧范围关系不大。”
    不苦有听没有懂,但坚持在儿子面前假装深沉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絮果很懂不苦叔叔,立刻现场画圈,为他解围。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共了大大小小五个圈,就好像真的只是在给弟弟解答。
    “说服丧,就得先说五服。”
    这里所谓的服,其实就是丧服。一共五种,是谓五服。某人在死亡后,能让你为其穿上丧服的,便是你的五服亲戚。
    五个圈,一圈套一圈,越缩越小。处在最外面的就是范围最广的缌麻,也就是在对方死后,需要为其穿三个月缌麻的族亲。再往里依次是小功五月、大功九月、齐衰一年以及斩衰三年。
    顶格的斩衰就不说了,就是连亭之前需要为爹娘服丧的那三年。在这个圈子里,有且只有抚养他长大的父母。而属于齐衰一年范围圈的亲戚就多了,祖父母在这个圈子里,兄弟手足也在这个圈子里。
    “服丧期不一定需要丁忧,但丁忧一定是因为服丧。”
    好比连亭之前的六年就是他的服丧期,他只是因为夺情而没有辞官丁忧。也好比有族亲去世的话,官员也是需要为其服丧三月的,但这三个月就不需要丁忧。
    历朝历代对服丧需要丁忧的范畴规定都不一样,理论上来说,这个圈子只会越缩越小,好比一开始取消的是缌麻;后面又减去了小大功;到了前朝时,连齐衰也几乎已经形同虚设了。只不过到了先帝朝,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才又来了一波“文艺复兴”。
    不说好所有人当时就都想到了杨尽忠会因为弟弟的死而有今时今日,但至少连亭是想到了的,才会特意和皇帝打配合,留下了这么一个口子。
    不管杨尽忠的弟弟能不能走到他前头,杨家早晚要因为这个规定而退出政治舞台一年。
    而连亭也就只需要这一年。
    第二天的朝堂之上,杨尽忠果然没有出现,他是不可能给连亭留下这种话柄的,他已经连夜就给太常礼院的博士递了解官的报请。
    太常礼院的博士依旧是不苦的那个堂兄,他昨晚都恨不能杀去堂兄家,亲自摁着对方的手给杨尽忠把这个报请给直接批了。今天是小朝,纪博士的品级还不够来点卯,但他的奏折还是专事专办的被递了上来。
    今天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讨论来自太常礼院的奏折。
    虽然上面遮遮掩掩地写了几个其他需要解官之人的名字,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里唯一值得关注的,只有“内阁首辅杨尽忠”七个大字。
    杨党已无力回天,唯一能夺情的路早在六年前就被他们自己给堵死了。
    皇帝也根本没敢搞什么三请三让的拉扯,因为他生怕自己假惺惺地挽留一次,无耻的杨党就敢顺杆爬地当场建议夺情。
    在听完奏折后,皇帝就轻咳一声,拿出了早就写好几个月的批词,先是追忆了一番杨尽忠在先帝朝时的种种作为,再是感念了一下杨尽忠的兄弟情深,最后表示首辅您就放心辞官吧,只是一年而已,朕等的起!
    听起来那真是感人肺腑,又主仆相宜,甚至还颇有文采。
    但问题就是,这边刚感动完,转头皇帝就拿出了一份尘封已久的税改奏疏,当堂表示,朕刚刚收到了这份奏折,觉得很不错,爱卿们来讨论一下吧。
    讨论什么?
    这折子好几页旧的都泛黄了,您真好意思说是刚收到的?而且怎么才能让在上早朝的您刚刚收到?飞鸽传书吗?
    更有大胆的人在心中腹诽,南方都已经如火如荼进行大半年了,您还让我们讨论什么?
    “之前在南方进行了小范围的试点,感觉很不错,朕就想着不如全国推广。”皇帝还不忘打补丁,“啊,不对,拿错了,应该是这份奏折才对。”皇帝肆无忌惮的又拿出了一个还算新的奏折,上面的内容和之前那份几乎没有任何改动,除了针对杨党的部分。
    “众爱卿以为如何啊?”
    皇帝这些年坐在朝堂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僧人摔跤:这个在唐宋的记录里都有,相国寺南高峰的露台是最专业的摔跤台,不少僧人都是摔跤好手。
    唐代最出名的一个摔跤和尚叫法通,文里不苦喜欢的选手的名字也是取自于此。
    第111章 认错爹的第一百一十一天:
    后面几天,朝堂上的阉党都在乘胜追击痛打杨党,扬眉吐气的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属天鹅的,每天都恨不能拿下巴看人。
    杨乐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堂里,听着大人们凑在一起惶惶不安的讨论,既怕被史唐杀鸡儆猴,又怕失去占田,甚至有骨头软的问现在去和阉党求和还有可能吗?但最让杨乐在意的,还是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不敢登门的客人。
    这是他祖父的葬礼,过往哪怕只是他们家随便一个庶子生辰,都不可能只有这点人。可如今树还没倒,猢狲就已经散了。
    杨乐攥紧了拳头,在心中恨恨的想着,连絮果怕不是要得意死了。
    但实际上……
    絮果在替阿爹高兴过后,就再没怎么关注过这件事了。因为杨乐真的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要。对于絮果来说,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两个朋友的春闱。
    听叶之初说,礼部的誊录官和对读官已经依照规定先一步进入了贡院。
    而今天,也就是二月初九的这天早上,会试终于要考试了。
    走街串巷的更夫的梆子还没敲响,絮果就先睁开了眼。他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到双生子的官制纸被人做了手脚,他们连答题都不行,就被赶出了贡院考场。
    醒过来后,絮果的脑子里仍是挥之不去的官制纸。这也是他以前小时候没接触过的知识,一直到他和朋友们先后踏上科举之路,才知道原来科举的考试用纸都是需要考生自己买的。还只能从官府指定的几个卖卷厂进行购买。买错了,收卷局是不认的。
    院试、乡试、会试对纸张的要求不尽相同,草稿用纸、誊真用朱线纸,种类繁多,五花八门。
    絮果在与闻兰因回合,一起前往詹家的路上,还在不放心的追问:“如果收卷局那边出错了怎么办?”
    “那就是他们的问题,需要他们给举子提供备用纸了,不用担心。”闻兰因比絮果更了解这些衙署之间的互相制衡。考生买好官制纸后,要先把购买证明和卷纸一同先提交给收卷局,填好详细的身份详细,再获得收卷局盖上了布政司印章的上交与留存证明。只要三证齐全,就不用担心卷纸能出什么问题,真有问题那也是收卷局和考官负责。
    絮果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都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空间存在告诉他的朋友们了,以防在贡院里考卷真的出了问题,他能在场外给他们遥控换纸。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练习,絮果对空间拿取的掌握,总算有了不小的进步,虽然还是不能和他娘一样收放自如吧,但至少可以远距离拿取了。这些年即将还完的存款,也基本都是采用的这种方式。更安全,更高效,也间接导致虽然年娘子的死讯已经人所尽知,可还是有不少人相信年娘子没有死。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手法通天,只有她的“仙法”能够搞出来。
    路上,连家的马车又分别接上了叶之初和司徒淼,四个好朋友一同抵达了詹家。
    詹府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对外能不说这里是都察院詹韭菜的家就不会说。因为就詹大人这个到处得罪人的嘴,那真是“你的谏言我喜欢,你的家门记得关”的典范。距离詹家上一次搬家也不过是大半年前的事情,絮果至今仍记得当时连后门都被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糊满的壮观。
    詹大人对此反而是最不在意的一个,因为他觉得这些人一点创意都没有。除了用这些东西大半夜偷偷砸他家,还能干什么啊?啧,宵小之辈,无能狂怒。
    詹家的双生子大概也继承了詹大人不惧大风大浪的从容,至少马上参加春闱的他们,看起来比絮果几人可淡定多了,此时还有闲心吃早饭呢。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絮果他们太紧张了。
    叶之初正在不断小声抱怨着他爹,作为主考官专业户,年年春闱、秋闱都有他,偏偏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主持科举。还是他自己主动上奏陛下要求的,因为他之前在詹大于礼部历事时收了对方当徒弟。
    心大的司徒淼,则非常迷信的送上了他和秦姑娘去庙里求来的朱砂手串,据说是佛道释三家的大师同时开过光的,他觉得这样叠加之下,总能撞上一个灵的。
    连在这些年里看上去最不在乎这段六人友谊的闻兰因,都表示:“我已经安排了侍卫开道,不用担心去贡院的路上出问题。”
    不得不说,有个掌握兵权的王爷当朋友,有些时候是真的很爽。
    双生子对好朋友的关心一一道谢,还不忘气定神闲的继续吃饭。尤其是立志要三元及第的詹大,他甚至吃了第二碗。在四人朝他投来不可思议朝目光时,他还有闲心挑起劲道的面条招呼他们说:“怎么这么看我?你们不坐下也来点?我娘亲手做的状元面,可好吃了。”
    絮果:“……”我紧张的胃都要拧在一起了,你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不着急啊!咱俩今天到底是谁要下场?!
    詹大捧着新端上来的面碗,想了想,还是换了双新餐具,在用筷子流畅卷起几根面条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絮果塞了一口。
    絮果瞳孔震惊:“唔唔!”但不得不说,这面确实不错。
    不等闻兰因发来抗议,詹大已经雨露均沾的也给他塞了一口。闻兰因的脸当下就红了,因为这幅新筷子之前只有絮果碰过。那他俩、他俩这样算不算……闻兰因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只是眼睛根本控制不住的去看絮果的唇瓣。
    “啊,对不起,忘换了。”詹大赶忙又换了两幅新筷,分别给另外两个朋友一人卷了一筷子面,“都来沾沾状元郎的喜气。保佑你们以后考试也能得状元。”
    絮果一下子就笑了:“要点脸行吗?”
    “哦,对,这次考完是会元,得等殿试之后才是状元,一样一样。大家一起三元及第。”詹大不是对自己就这么自信了,只是看大家太紧张了,活跃一下气氛。
    状元面吃完后,四个少年才终于把他们的两个好朋友送入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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