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上朝听政的官员, 几乎都是人到中年,在宦海中艰难混出头的。
    汉人文官们大多体弱, 年龄大了,一些人的力气变得是愈发小了,皮肤渐渐松弛的胳膊上都没有几两肉。
    这些人完全不能与平日里做惯粗活、还年轻力壮的太监们相比,一个个还没有出声发泄不满呢,就被太监给按着肩膀死死地给压在了地上。
    头戴红缨帽子、穿着蓝色布袍的太监们两两配合, 一人按着汉人文官的上半身,一人手脚麻利的脱掉他们脚上的官靴、袜子,就开始拿着长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往这些大臣的脚上裹。
    满人文官们的身体素质大多倒是比汉人文官要好些,但慑于龙椅上帝王阴沉的脸色,他们一个个也不敢反抗, 诸如索额图、纳兰明珠、佟国维这种位高权陈的满臣也不情不愿的乖乖坐在地上, 被太监们脱掉官靴,缠起了脚丫子。
    满、汉两族的武官们日日练武、征战沙场, 他们的力气可是要比粗使太监们的力气大多了。
    他们被太监给放倒在地的那一刻下意识就想要挣扎着防御,长着茧子的大手死死擒住了太监们拿着裹脚布的手腕想起来此刻他们正身处朝堂, 若他们胆敢当着帝王的面与乾清宫的太监们动手,岂不是要被认为当场造反了?
    这些武官们也黑着一张黝黑的脸,闭上眼睛不去看太监给他们裹脚的动作。
    随着一双双黑色的官靴与白色的袜子被太监们给脱下来,大殿中弥漫着丝丝汗臭味。
    可坐在龙椅上的康熙,与站在前面的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脸上面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皇子父子们的安静与臣子们的吵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与康熙父子六人只是往脚上缠布的“缠脚”不同,乾清宫的太监们对于这些叫嚣的大臣们可没有丝毫留情,全都是按照汉女缠脚的方式,独留下大臣的大脚指,脚上的剩余四指被太监用力往下折,朝着脚心的方向凑,随后再眼疾手快的将那裹脚布给一层层紧紧的往折起来的四指上裹,疼得在场的群臣们不禁脸色涨红、额头青筋直冒,顾不得脸面,声声痛苦嚎叫。
    甚至一些性子执拗的文官们此刻还抱着想要名留青史的想法,在太监们的大力缠脚下,忍着脚上的痛意,嗓音沙哑地冲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康熙大声谏言道:
    “皇上,您糊涂啊!您的圣贤书全都白读了啊!您这是在侮辱臣等啊!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只听说过女子缠脚的事情,天底下哪会有圣明的君主让男人们缠脚的啊!”
    “先帝啊、太宗皇帝啊!您两位快些睁眼看一看这脑袋发昏的万岁爷吧,微臣不愿意学女子的做派,遭受这般屈辱,微臣这就去陪您两位了。”
    说完这话,这些文人就开始在太监们的手下拼命挣扎,妄图去撞柱自尽,在史书上留下清誉。
    康熙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愈发阴沉了,被气得紧紧按着手上的玉扳指,下颌上的短须都在跟着发颤。
    梁九功见状,忙扯开嗓子冲着底下正在卖力干活的太监们高声喊道:
    “狗奴才们都是没吃饭吗?你们还不赶紧再用些力气,完成万岁爷的吩咐,给各位大人快些缠好脚。”
    原本听到文官们的死谏之语,正在拿着裹脚布往其足上缠的太监们下意识就放松了缠脚的力道,梁总管的高喊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后,太监们纷纷拧着眉头,加大了手下的力气,同时按着文官上半身的太监们还死死拉住了手下人的肩膀,免得一个不妨让这些性子执拗的文人撞柱自尽了。
    随着太监们增大力气,顿时群臣们嚎叫的痛呼声就变得更大了。
    朝着康熙大声发泄不满的人也就越多了:
    “皇上,您堂堂一代帝王,竟然会在朝堂上给臣子们缠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今日之事势必会留在史书上的,您就不怕被后世之人给嘲笑吗?”
    “万岁爷,咱满人治理江山不易,奴才也觉得这给男人缠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了,您还是快些收手吧!”
    “呵——被嘲笑,太荒唐?”
    康熙的脑袋瓜被下面惨烈的嚎叫聒噪声音给吵得不禁嗡嗡响,他忍无可忍“唰”的一下子从龙椅上站起来,高举右手指着下面各个脸上带着蓬勃怒意的官员,沉声怒骂道:
    “连朕和真的儿子们都能用裹足布缠脚,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有多高贵,臭烘烘的脚丫子还不能被太监们给碰了?”
    “朕倒是要看看再过几百年,究竟是朕被嘲笑,还是你们这些酸乳文人被子孙后代给讥讽太荒唐!”
    “什么?万岁爷与皇阿哥们缠了脚?”
    宛如自己正在被太监给奸淫,羞愤异常、情绪激动的群臣们,听到站在御阶之上的康熙阴阳怪气说出来的两句话,瞬间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所有人齐刷刷的往康熙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上望,瞧见平日里严丝合缝的精致龙靴,今日就像是馅料放多的饺子皮般,被撑的鼓鼓囊囊的。
    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脚下的靴子也是往四周鼓着,甚至五阿哥的靴子边沿处,还高高露出了短短一小截的白色裹脚布。
    瞧见父子六人的“出格做派”后,群臣们惊骇的一瞬间失语了,无论文官还是武将皆在脑海中想到:
    “因为这父子六人先缠了脚丫子,所以今早上皇帝才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缠脚的?”
    “疯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全都疯了!”
    沸反盈天的大殿像是被顷刻按下了暂停键,正在嚎叫、吵吵闹闹的群臣们也宛如是被紧紧捏住脖子的尖叫鸡,各个臣子瞳孔地震,脑袋空白,神情呆滞的望着面前身份尊贵的父子六人,搭配上他们被绑成粽子、鼓鼓囊囊的双脚,以及额头上因为疼痛冒出来的汗水,显得既滑稽又透露出几分可笑。
    看着乱糟糟的群臣总算是消停下来了,康熙也懒得与底下的一群狗屁倒灶的臣子们虚与委蛇了。
    他抬起右手揉了揉发疼的额头,就背着双手在御阶之上,边走边对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亦或是坐在地上的文武官员们,冷声呵斥道:
    “你们身为大老爷们,朕只是让太监把你们的四个脚趾头给压下去,拿着裹脚布紧紧在上面缠了几圈,你们就疼得受不了了,一个个龇牙咧嘴、对朕阴阳怪气的嚎叫!”
    “你们怎么不想想民间那些汉家的女娃娃们,开始缠脚时,基本上都是四、五的年龄,她们的骨头都还没长好呢,就被女性长辈给硬生生掰断,拿着不透气的裹脚布往伤脚上一缠,这一缠就是一辈子,等她们长大了,错位的脚骨也早已经定型了,这些小脚女人们不仅平日里连路都走不稳,还要被你们这些酸儒文人助纣为虐,写一些破词烂诗的赞美纤纤小脚,把这些女人们给影响的,脑袋中尽是些歪曲的畸形审美信念,甚至不缠脚连婚事都没地方找了!”
    “你们可真是能耐啊!造了这般大的孽,却浑然不知,果然你们自己一日不缠脚,就觉得缠脚的女人脚不疼对吧?”
    听到帝王这劈头盖脸的一同吼,一些有羞耻心的官员们感受着脚上传来的丝丝痛意,不禁有些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而另一些痴迷“三寸金莲”的官员们则不以为然,还僵着脖子,冲着御阶之上的康熙高声道:
    “万岁爷,女人缠脚,体态窈窕,妩媚动人,女人们又不用外出做事,她们整日待在家里,缠脚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漂亮,微臣觉得这也无伤大雅?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行啊,那你们的意思是觉得小脚很美?美得不得了对吧?”
    被康熙反怼的文官不禁一噎,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既然你们真觉得小脚美的不得了了,那今日下朝后,你们汉臣回府里去好好看看你们缠脚的老母、媳妇的脚丫子长什么样子。”
    “满臣们也给朕滚回府里去看看你们小脚妾室的的脚丫子究竟长得多么标致,今日你们就好好睁开你们半瞎的狗眼给朕好好看一看小脚到底美不美!”
    “退朝!”
    整整在心中憋了两天的怒火,康熙朝着底下糟心的臣子们怒喷一通后,就气愤甩袖,直接忍着夹脚之痛,快步转身离开了。
    站在下面的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也都心情复杂的紧跟着自己汗阿玛的脚步匆匆离开了乌烟瘴气的朝堂。
    他们父子六人昨天下午在御书房商议时,就知道废缠脚肯定会阻力很大的,但没想到会阻力大成这个模样?满朝文武无论满臣和汉臣竟然没有一个愿意给女子放脚的?这些能上朝的臣子们可以说是大清精英中的精英了,连他们都认识不到女子缠小脚的坏处,怪不得禁缠足的政令每回都收效甚微,怪不得“老祖宗”会说以后的满州姑娘也跟着学缠足,缠足禁也禁不掉了呢。
    父子六人前后脚的离开了。
    梁九功则笑眯眯的看着底下的朝臣们贴心提醒道:
    “各位大人们莫要忘记了万岁爷和太子爷他们的脚上还缠着布呢。”
    说完这话后,他也领着一群太监们脚步匆忙的离开了大殿。
    独留下心中憋屈、脸上神情郁闷的满朝文武各个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没过多久,大殿外就出现了一群身穿官服、走路姿势怪模怪样的朝臣们。
    等文武百官离开宫门后,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也像是一阵夏风般,极快的传播到了宫外。
    在一些有心人的推动下,鞑子皇帝宣布要用激烈的方式废掉汉家女子们的缠脚习俗,以及违反新缠足令对汉人和满人带来的相关惩罚,也被迅速的传遍了内城和外城。
    与住在内城的满人们比起来,汉人的数量可是要多太多了。
    汉家女子们缠了几百年的脚丫子,都已经形成了“必须缠脚,不缠不行”的意识了,前几回放脚令没有怎么起作用。
    汉人们都以为清廷不怎么管女子缠脚的事情了,今日冷不丁的突然就被异族皇帝给下令强制以后绝对不能再缠脚了。
    若有汉人再偷偷给家里的女娃娃们缠脚,读书的学子们不能参加科举,不走仕途之路的农、工、商之家,不仅要增加缴税的银两,还要增加服劳役的人员名额,这下无论哪个阶级的汉人们都像是被真刀利剑给割到身上的肉了,这谁能受得了啊!
    男人们几乎清一色都是不满的,骂鞑子皇帝没事找事,骂鞑子皇帝都把他们男人的头发给剃掉了,如今又要在他们女人的脚丫子上做文章!
    除了极小一部分脑袋非常清醒、厌恶缠脚却慑于环境风气不得不忍痛缠脚的女子们,麻木的表情因为这个好消息,忍不住变得喜极而泣、鲜活了起来。
    绝大一部分因为脚被缠了,脑子也跟着被裹了的女子们,哭哭啼啼的看着自己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泪湿睫毛,哽咽着埋怨道:鞑子皇帝和皇子们真不知道什么是美,她们的纤纤小脚不比满洲女子那大咧咧的脚,走起路来身姿窈窕、曼妙多了?
    最气愤的当属养着瘦马的大盐商了,他们精心培养“瘦马”多年,把“瘦马”的小脚养的又小、又尖、又软的,就是希望可以将瘦马送到满人的达官显贵里做小妾,大赚一笔的同时,还能获得这些满臣的庇护。
    如今鞑子皇帝这般狠,宗室的黄带子、红带子纳小脚妾室都得被贬成庶人了,满臣官员违反禁缠足令了,也得被连降三级。
    这简直就是在断他们这些大盐商的财路啊!试问:宗室人员和满臣官员们为了自保都不敢纳小脚妾室了,普通满人别说手里有没有闲钱纳小妾了,就是纳小妾也绝不敢纳江南瘦马了。
    一个个在京城中广开商路的大盐商们想起养在江南富贵乡中的小脚瘦马们要砸在手里了,各个气得头晕眼花的。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脑袋上就是一座山。
    如今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缠脚是陋习”,这个突然到来的“禁缠足令”,多数人都不买账。
    民间的哭声远远大于笑声,对“废缠脚之事”骂骂咧咧的人数也数不清了,炎炎盛夏里,仿佛空气中都冒着火。
    一些没有资格上朝听政的官员们,等自己任职的衙门下值后也听到了早朝的消息。
    只比太子殿下年长两岁的太子太傅张英大人的嫡次子——张廷玉,从同僚口中听到上午早朝的消息后,想起家中皆缠着小脚的女眷们,心中一惊,忙顶着正午明晃晃的大太阳,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待他赶到家门口时恰好与上朝回来的老爹张英撞了个正着。
    看到头发半白的亲爹,脚上的官靴被撑的鼓鼓囊囊的,每走一步,额头上的汗珠就跟着颤抖一下,痛得脸色通红的模样,他忙跑上前搀扶着张英的胳膊,心疼道:
    “爹。”
    “衡臣回来了。”
    “嗯,儿子从衙门同僚那里听说了废缠足的事情,就赶忙跑回家了。”
    张廷玉弯腰将张英给背了起来,边朝着府邸大门走,边出声回答道。
    想起家中的母亲、妻子、女儿、儿媳妇们皆是缠足的人,张英就不禁有些头疼。
    待父子俩一路沉默无言走到正院的大厅门口,就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坐了一群年龄不同的女人。
    张廷玉的妻子小姚氏正在温声安慰自己的婆母和小姑子,看到自己公爹和夫君回来了,忙从圈椅上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老爷、衡臣你们回来了?”
    张英的妻子大姚氏看到他夫君和嫡次子进门了,也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般,拿起帕子擦了擦通红的眼圈,从圈椅上站起来,哽咽的喊了一声。
    被二儿子和二儿媳搀扶着坐到圈椅上的张英,看着自己刚及笈的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眼睛红彤彤的模样,他的母亲吴氏、妻子大姚氏、几个儿媳妇也都是愁容满面的,心中就猜到这些女人们必是为了小女儿的婚事在发愁。
    他不禁忍着脚上的痛意,用手抚摸着膝盖叹气道:“母亲,夫人,你们这是在哭什么啊?”
    张夫人大姚氏闻言,立刻悲伤落泪道:
    “老爷,您说万岁爷突然就这般下令强制废缠足了,还规定官员之间可以相互监督举报,咱小闺女眼瞅着马上就要说亲事了,她这不是要被此事受影响了吗?万一嫁不到好人家可怎么办啊!”
    听到老妻的哭诉,还没等张英开口说话。
    “祖母,爹,娘,二弟。”
    一声温润的青年男声就从外面响了起来,来人正是张英的长子——张廷瓒。
    看到自己正在养伤的长子被大儿媳妇搀扶着走到了正院的大厅里,张英心中就是一痛,他的长子何其优秀啊,文武双全,文是二甲进士,武又跟着帝王三次亲征准格尔,赢得帝王称赞。
    哪成想上半年的第三次征战,使他儿子险些折在了茫茫大草原上,最后侥幸捡回来了半条命,如今在府邸里养了好几个月了,脸色仍旧苍白,不见好转,真是要命啊。
    “卣臣,你不在你们院子里好好养伤,托着病体跑来正院干什么?”
    心中本就难过的张夫人,看到长子的脸色,再度流下泪来。
    张廷玉也默默搀扶着自己大哥坐在了他们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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