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这些手段只是寻常而已,却不好拿到台面上说。
    现在王知县二话不说就替秋丽除籍,按说这里面当然不合法,可这种事少吗?真要一样一样地按照律法来计较,他们买下秋丽的手段也……不那么合法。
    蔡嬷嬷登时憋得胸口发闷,上不来气,以前都是她让别人气短。
    “你,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她终于没忍住,怒道。
    王知县笑了笑:“本县从来都是视国法如天。”
    他话音一落,面上陡然沉下,厉声道:“蔡氏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行凶,差点逼迫本县百姓丧命,道德败坏,国法不容,今杖刑五十,以儆效尤。”
    两边衙役一推把蔡嬷嬷推倒在长凳上,前头两人按她肩头,后面已经一棍子下去。
    蔡嬷嬷完全没反应过来,背脊剧痛,惨叫一声,高呼:“……不对,就算她现在是良籍女子,我教训她时,她分明不是……即便我有错,也……”
    “啊!”
    她话音未落,又挨了一棍子,眼睛翻白,面孔扭曲,汗水滚滚而落,这下子却被激起凶性,“你!”
    若是拿到台面上说,真按照当今律法,奴仆也不能随意打杀,但实行起来打死个把奴仆,怎么也不可能闹到官府去。
    王知县想了想,点头道:“也对。”
    蔡嬷嬷登时松了口气。
    王知县蹙眉道:“的确是本官错了,蔡氏,你身为下人,竟然擅自殴打欺凌你主人的丫鬟,如此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五十杖怎够?必须杖刑八十。”
    蔡嬷嬷:“……我是代表老太太……”
    “竟然还敢诋毁当朝郡夫人,该死,再加三十杖。”
    别说再加三十杖,只打了五下,蔡嬷嬷就虚脱无力,疼得瑟瑟发抖,只会呻吟,说不出囫囵话,只迷迷糊糊地奇怪,为何阿大等护卫竟然一言不发。
    他们甚至已不和那些衙役继续交手,反而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地立在玉阶上发呆。
    蔡嬷嬷疼得泪流满面,心中大恨,连阿大等人也给恨上。
    顾湘眨了眨眼:“王知县明镜高悬。”
    李成芳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一时瞠目,半晌回过神,却是不知所措。
    他到没像蔡嬷嬷那样,理所当然地把秋丽当成李家的奴仆,喊打喊杀,毫无顾忌。
    但他也是恼羞成怒:“王知县,就算蔡嬷嬷做得不妥当,可她……秋丽确实是我们李家买下来的,她,她……”
    王知县肃然道:“李公子,就算是李家光明正大地买了秋丽,那想必秋丽也只是李家的下人,不是这位蔡嬷嬷的下人,可对?还是说,蔡嬷嬷也是李家的主人?”
    李成芳词穷,半晌按了按眉心道:“行,就算蔡嬷嬷该罚,但王知县擅自夺走契书,不经我李家同意,就放……秋丽良籍,这又是什么道理?”
    王知县郑重道:“李公子错了,下官可没有擅自做主。”
    伴随着棍棍到肉的声响,王知县的声音不徐不疾,“这分明是郡夫人的意思。”
    李成芳:“……”
    王知县笑道:“不久前郡夫人曾给下官来了一封信,说是令身边的嬷嬷来寿灵,接流落在外的孙女回京,这蔡嬷嬷,便是郡夫人派来服侍小娘子的,她带来的人,带来的银钱东西,都是郡夫人给小娘子的,可对?”
    李成芳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肯开口。
    王知县也不介意:“现在这位郡夫人口中的娇客,打算把身契还给秋丽,蔡氏却不同意,那我是该听小娘子的,还是该听这个蔡氏的?”
    “没什么好说,我当然听小娘子的,蔡氏用郡夫人送给小娘子的银钱,买了秋丽,难道秋丽就不是小娘子的丫鬟了?那蔡氏若代郡夫人出面,替李家买房置地,这房子,这地,都成了蔡氏的不成?”
    蔡氏被打得几欲晕厥,又被疼醒,听了王知县的话,愕然惊叫:“什么小娘子!”
    她也不是真傻,艰难地抬头看向顾湘,猛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彻彻底底地晕死过去。
    顾湘眨了眨眼:“总感觉麻烦要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去扶瞪着蔡氏出神的秋丽。
    秋丽又是痛快,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好些个夜晚想着自己的未来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戏欢阁的差事做不长久,嫁人生子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是件天大的麻烦事。
    向高处寻,寻不到合适的。
    往低处寻,又总是不甘心。
    可她真没想过有一日要脱身出来,她总是想,她一个弱女子,脱身出来怎么办?要怎么生活,她反正是不会种地,干不了粗活,会做点针线,水平也只是一般,一点谋生技能都无。
    她这些年一直当丫鬟,惜惜小姐对她很好,但她在戏欢阁生活,饮食起居都用不到什么钱,惜惜小姐给她的月例银子自然也不多,到现在她也就攒下来不到二十两而已。
    秋丽想着,再赚到能够花一辈子的银钱之前,她没有勇气踏出戏欢阁半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阳光
    秋丽抬头看了眼天色。
    天上乌云渐渐散开,隐隐透出些阳光。
    秋丽忽然笑了笑,原来,离开戏欢阁也没什么,原来,自由并不可怕啊。
    在撕了身契的那一瞬间,她胸中巨石一下子就碎了,那些忐忑,那些不安,那些痛苦,就像晒到阳光的泡沫。
    面对眼前这个蔡嬷嬷的威逼,她无能为力的这一刻,她才真正知道害怕。
    她特别的怕,看见那张拿在蔡嬷嬷手里的卖身契,她就浑身冰冷,连指尖都是冷的。
    往日她总和樱桃说,卖身给戏欢阁不是坏事,便是平民百姓,在外头又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成?碰上那些权势富贵在手的,还不是要低头服软?
    她一直这么认为,可今天却明白了,她以前的想法或许不错,可若自己连个正常的,清白的身份都没有,那她就连低头服软的机会,别人都不会给,别人拿了她的身契,就拿住了她的命运。
    “三娘子……就是饿死,穷死,我也不受那磋磨。”
    秋丽忽然一低头,眼泪滚滚而落,一把抱住顾湘的胳膊嚎啕大哭,“呜呜呜,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呜呜呜。”
    顾湘:“……我带了几瓶肉酱,你想尝尝吗?”
    说着,她取了一罐酱打开牛皮纸的封皮,又香又辣的滋味一冲,简直让人口水顿时流满地。
    秋丽:“嗝,要。”
    戏欢阁的姐妹们一拥而上,扶着她回后院。
    秋丽忽然间如临大敌:“我没事,不用你们陪……”
    戏欢阁的后院的风景,在寿灵也是大名鼎鼎。
    好些文人墨客到戏欢阁来,不为美人,单单就为了一年四季皆成景的好风光。
    八角凉亭四面都是细细的纱。
    红木的小圆桌,椅子靠背上铺垫了貂皮的坐垫,红泥小火炉,紫砂茶壶,桌上摆着四色点心……旁边两个小丫鬟特别有眼力,手脚麻利地把点心都给撤了下去。
    顾湘拿了罐开了封皮的肉酱给她们放在桌上:“等下煮碗面,大家配着吃一吃。”
    说话间厨房里就送来了面。
    “我今天专门过来就是想给戏欢阁看看这一款新肉酱,有两种,你们这种用的都是特别养殖的猪肉,这是头一批,还有一批鸡肉鸡杂的,品质都很好,若是想分出档次只能从包装上下功夫了……”
    顾湘说着说着就停了,“行……先吃。”
    一桌的美丽小姐姐们一人挖了一大勺肉酱搅到面里,从斯斯文文不露齿地吃,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过度,也就只用了眨眼的工夫。
    顾湘估计自己现在说再要紧的话,这些小姐姐们也听不见。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饿,干脆也坐过去让人盛了碗面,面条是戏欢阁的小厨房做的。
    阁里的小姐们生活作息都不大规律,经常半夜三更饿了要吃东西,小厨房的面和粥都是常备着。
    顾湘先尝了口面条,也就一般水准,煮得火候稍大。
    也加了一勺肉酱进去,肉酱颜色又亮又红,油汪汪地铺在面条上,都是大颗粒的肉,简直能与红烧肉的质感相比。
    一罐子肉酱份量正好,满座的小姐们分过,顾湘把剩下的一勺搁在自己的面上,恰好便空了。
    顾湘拿筷子搅合了两下,卷起来往嘴里一塞,眼睛不由就小小地眯起:“唔!”
    简直香得要人命。
    顾湘觉得自己做得肉酱一次比一次好吃,吃起来比她第一回 吃到老干妈还惊艳得多。
    “惜惜,你今天晚上还要跳舞,别吃了,这碗给我。”
    “没关系,今晚我不上台了,婉儿,你不是说拓枝舞你已经练得很好?今天你上。”
    “我脚崴了。”
    “脚崴了可不是小事,千万不能吃咸的,婉儿你吃面就好。来,我帮你把酱挖出来,不用谢啊。惜惜你要上台,怎么能吃这么简单,我让厨房给你煮一碗鸡汤喝,肉酱就不要吃了。”
    宋香香笑盈盈地从婉儿的碗里挖走一大块儿肉酱,又去够惜惜小姐的碗。
    婉儿一惊,唰一下端起碗,眼睛睁开,隐隐发红。
    惜惜一侧身护住自己的饭食,再不开头,闷头苦吃,婉儿眼睛发红,目中隐露杀气。
    桌上气氛顿时紧绷,所有人对视一眼,目露警惕,不再开口,一时间满桌的人都在吸溜面。
    阳光暖洋洋地洒落,顾湘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凉亭,决定回村建自己的窝时,也给自己搭几个凉亭乘凉,四面也挂上纱,她记得商城里有种用在餐厅的暮云纱,好像挺便宜,波光潋滟,十分美好。
    就用暮云纱吧。
    稍一走神,戏欢阁的小姐们已经都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汤都没有剩下。
    六个小姐都没了形象,歪在椅子上表情餍足,就是有些意犹未尽。
    秋丽看着顾湘让老狗帮忙拿进来,放在墙角的两组二十四罐肉酱,舔了舔嘴唇。
    “要不?”
    “我们再开一罐?”
    几个小姐面面相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大半日的紧张,纠结,痛苦,都在这样一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面里消散。
    秋丽笑了半晌,惜惜忽然伸手把她揽怀里:“……以后你跟顾小娘子去吧,多享福?天天都能吃到小娘子的手艺……我都想和你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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