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驱散了记忆中的血气。
    但凡能射得了九张弓的人,都有一双极亮的招子,封暄不说目胜鹰隼,但夜能视物是肯定的,早在半盏茶前,他就察觉云雾开始游动,这是风的痕迹,司绒没看到。
    那阵风卷入亭子里,带落灯盏,封暄可以阻止,但他没动,就如他自个儿不在意黑暗与否一样,他认为这阿悍尔来的胆大包天的小公主也不会惧怕黑暗。
    但没想到,光明消失的一瞬间,烈阳迅速颓散,狡猾的红狐成了离群的羊羔,惊惶又莽撞地逃窜。
    他还在审视究竟是突然的黑暗催露了她的真性情,还是只是又一场伎俩,就被小羊羔撞了个满怀。
    在此刻,他仍然保持绝对的警戒。
    他抬起的袖子里有锋利的寒芒,准准地抵在她后心,她若是轻举妄动,那剑尖就会刺破她的皮肤,扎入她的心脏。
    黑暗里,他在谨慎地观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悍尔公主。
    没想到后腰一紧,她把两只手都环在了他腰上,整张脸埋进他胸口,头顶的发正好顶在他下巴。
    封暄倾耳一听,她喊他……阿娘?
    我不是你娘。
    “松手,孤叫人。”封暄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现在两人看起来像什么样,这简直荒唐。
    司绒没松手,甚至抱得越来越紧。
    封暄想提着她后脖领把人拎开,可只触到了一条细细缎带,被他的动作一带,缎带松开,他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
    默了默,又把着她的肩头想把人推开,可后腰的手攥得死紧。
    叫不了人了。
    她紧闭着眼,仿佛闭眼的黑暗可以忍受,可睁眼还是黑暗就让她无比恐惧,所以她不敢松手。
    温暖和熟悉的香味是她溃散的意识里仅剩的浮木。
    封暄二十二年来,没有哪一刻有此时狼狈,他怀里埋着个是敌非友的姑娘,他拽掉了她小衣的挂脖系带,还要在来人之前给她系回去。
    他为什么镜园不待,要来这里?
    还有。
    小衣系带。
    怎么系?
    “别动。”他两只手还得拎着带子,以防它往下掉。
    手指在黑暗里牵引缎带穿梭,指头不可避免地在她后颈一次次划过。
    不可控感再度袭来,比上一次更凶猛,暗藏着深层次的焦虑、不知名的抗拒,混乱地冲撞他的心防。
    封暄停了下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昏蒙里,他掏出来的粮册被风吹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在嘲弄他:后悔,来不及了,绥云军还等着这批兵器和战马呢。
    手指头再次动起来,迅速地在她脖子后打了个死结,提着绳结把人拎开。
    她的身子是软的,呼吸间有雨雾的潮湿,还有不寻常的热度,落下来的一缕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脸颊。
    他余光里瞥到了什么,闭了眼把她下滑的小衣往上提。
    那是稍微碰一碰就陷下去的柔软,也是极度的滚烫。
    还很危险銥嬅——封暄在心里冷漠地提醒自己,柔软是她的武器,等她醒过来就会想着怎么吃掉他。
    外头的侍卫听到动静从木道过来时,封暄已经把她拉离,摁在美人靠上斜斜歪着,稚山提着灯,一脸着急地进来,又防备深重地瞪封暄,最后唤来侍女将她搀回了房。
    九山看着一地狼藉,正要开口,就听殿下问:“让你请的太医呢?怎么半日还未到?”
    九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纳闷地想:什么太医?
    作者有话说:
    司绒这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原因后面会讲,小可怜。感情戏为主,大家看个乐吧。爱你们。
    第11章 结
    司绒在黑暗中逃了一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她跑得毫不知疲倦,只是口干舌燥,脑袋热得要命,四肢又像冻在冰窖里,冷热两股力在她身体里乱窜,冲得她疲软无力。
    “公主……公主……”穗儿的声音从遥阔的天际传来,渐渐晃入她耳里。
    睁眼时首先反应了一会儿,不是米白色的帐篷顶,是层叠累缀的华丽帐帘和淡金色绣花的衾被。
    是了,她在北昭,在龙栖山脉最东边的云顶山庄。
    被北昭太子捆了双翼,看在这里。
    司绒揉着额头坐起来,喉咙被烧透了,声音嘶哑:“渴。”
    穗儿瞥了眼外屋,压声道:“北昭的太医想要给您把脉,大伽正在正屋和他坐了一夜。”
    昨夜,她看着穗儿:“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奴扶您回房的,”穗儿端杯子过来,扶着司绒喝了一杯药茶,“灯坠之后,稚山要进亭子,太子近卫拦在木道外说无宣不得入,稚山动了手,生闯进去的。”
    动手了?
    司绒问:“太子走的时候,脸色如何?”
    “看不出区别,阿蒙山的冰雪都没有他冷。”穗儿小声嘀咕,搁下茶杯后,拿起了昨夜司绒穿的纱衣,双手提着纱衣两侧,微微一拉。
    薄薄的纱衣上,后心的位置有一道利刃所划的痕迹,司绒手一颤,后心感受到一阵刺心凉,那是后怕,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伸,覆着自己的后颈,掌心却触到了异常的鼓起。
    司绒两指一捏,后颈缎带系了个死结,她怔了一怔。
    “公主啊,”穗儿偏头瞧见了,她懊恼地弯身过来,给她解着结,碎碎念道,“奴婢说过绳结不是这样打的。”
    “……”不是她,司绒在心里默念,这真不是她系的!
    穗儿的手灵巧,解绳结时司绒后颈感觉到一点痒,这触感顺着她的颈部往上,攀到头顶,把浸在夜色里的一块块记忆碎片捞了出来,它们以触觉和嗅觉的方式在她身体里重复出现。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鼻腔里似乎有浅淡的雪松香。
    ·曾在她后颈划过的手没有穗儿那么灵巧,更粗砺,有薄茧,还有扳指的冰凉。
    ·呼吸的热气从头顶传来,薄薄地贴着她额头往下游。
    司绒徐徐地弯起了唇,他想杀她,可是没下手,还帮她系了小衣的带子,这结打得很紧,穗儿到现在都没解开,那么他动手的时候一定在生气,生气是情绪波动,情绪波动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需要这情绪更强烈,更多样。
    兵粮兑换在即,反正他也杀不了她。
    屋子东面的窗缝被风扑得更大了,秋阳杲杲,驱散浓雾,薄薄一道铺在地面。
    真喜欢太阳啊。
    半晌,穗儿重懿驊新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
    司绒把纱衣团一团,说:“烧了吧,和前几日那块帕子一道烧了。”
    “是,”穗儿转头瞅屋外,“北昭太医像黏糕,坐在外屋赶不走。”
    “大伽正年纪大了,请他回去歇息,”她看了眼床帷,“让太医进来。”
    邱太医本名邱屏,常年在龙栖山脉值守,昨夜突然被太子传召,却被禁军带到云顶山庄。
    他祖上都是太医,对宫闱秘事见得多了,知道要当太医,首先自己先得是个病人,适时地聋,适时地哑,适时地瞎,适时地装傻充愣,顶上人怎么明暗交锋,怎么你来我往,都是大佛们的事。
    可他人到了,草原的大伽正也到了,温和地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请脉,终于挨到天亮,隔着帘子规规矩矩地给阿悍尔公主请了脉,掉着书袋拽了几句医书,开了方子请小药童抓来就算完成了这趟差使。
    谁知挎着小药箱出云顶山庄时,又撞上了九山大人。
    邱屏心中感叹东宫当真将阿悍尔盯得紧,面上不露分毫,对九山的来意一清二楚,做了个揖:“九山大人这是要往镜园去?”
    没等他回答,又喊身后跟着的小药童:“浑儿!快去药库抓药,耽搁了司绒公主的病情有你好果子吃!”
    小药童悄悄地吐舌,一溜烟地去了。
    邱屏又捋着须,眯着眼看了眼爽阔的天际,叹道:“秋日这天儿也真是多变,昨儿夜里骤然降温,今日又挂起了高阳,秋老虎眼看便要卷土而来,乍寒乍暖的,云顶山庄又雾深湿重,这当口最易得风寒,九山大人您说是不是?”
    几句话透出司绒公主确实病了,病因便是风寒,九山还了个揖:“邱太医说得是,这龙栖山上下贵人们的身子,都要您费心照料。”
    两人客套几句,各自回了。
    九山将话报给太子殿下时,太子殿下正在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的奏折。
    钱谦总领山南十二城军马钱粮,还提领措置屯田,品级不高,但山南十二城有“北昭粮仓”一称,这位钱大人,简言之便是北昭粮仓的守门人,更是最早一批的太子心腹。
    封暄听了回话,合上奏折,透过窗棂看了眼屋外,问的却是:“灵书园此时能晒得到太阳吗?”
    九山回:“禀殿下,能的。灵书园在镜湖西侧,四下空阔平坦,连高点的树都没栽,是龙栖山一带所有园子里日头最足的了,您可是要移步灵书园?”
    封暄没答,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窗棂的日光上,手里握着钱谦的折子,直到那日光终于挪动一点点,攀上他手背,才说:“把天诚二十年以来,山南十二城的粮收粮价册子都取出来,送到灵书园去。”
    “是。”
    “镜园守卫加一倍,日夜巡防不得有空档,内园巡防撤掉禁军,换东宫守卫,灵书园四角门各安排一个隐卫,书阁加派两倍人手。”
    “是。”
    封暄撂下折子,说:“现在,请司绒公主过灵书园来。”
    …………
    灿灿的日光晒得司绒浑身舒坦,她在云顶山庄的氤氲雾气里泡了三日,好似被罩在巨大的蛋壳内,由蛋清包裹着,从顶头针眼儿似的洞隙里,每日只窥得两个时辰的太阳。
    如今不算守得云开,因为太子殿下还未准许她从云顶山庄迁出来,只是让她每日里核对粮价时在灵书园待上几个时辰,但只能在灵书园里,理由是“北昭机密不得外带”,连查阅时都有人在旁盯着。
    司绒就坐在灵书园的葡萄架旁,耳边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书斋里不时传来的争吵声。
    她派出的是德尔,她的近卫之一,盘账是一把好手。
    如今在“奉命找茬”,查粮价是假,查账目是假,她要拖着时间进到镜园去才是真。
    德尔的声音和算盘珠一起,噼里啪啦地炸响,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
    镜园派来的是位叫孙廉的幕僚,精明的山羊胡中年人,做久了太子幕僚,成日在宦海沉浮,为主子出谋划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识过这样粗劣鲁莽的年轻人了。
    单单粗劣鲁莽也就算了,偏偏德尔每一个茬找的都是有理有据,让人没法轻易揭过,这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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