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旭州湾,其余海域总体风平浪静,巡船拉出百里之外,没有异常发现。”朱垓答。
    “让高瑜做好支援唐羊关的准备。”封暄把最后一枚铁旗子扎到了山南海域上。
    “是。”
    几人再对着军事地图讨论了一会儿布防情况,加强对封冻港口的巡逻,日头西斜时便散了。
    司绒在小里间看北昭战船的结构图纸,战船就是海战的马,不同的是它承载着更多的士兵和武器,每一条船,就是一座可进可退的岛屿,它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在海岸线旁形成一道可攻可守的防线。
    她握着炭笔时而改改画画,窗口斜铺下日光,从浅淡的金色渐渐染上橙红,随着司绒不住滑动的指尖轻轻跳。
    封暄进来时带了一碗药,站桌旁时,视线里的紫色小花已经呈现了半脱水的枯萎模样,没有先前的饱满与鲜润,他定了定,抬手关了窗。
    “有负殿下所托,你们的新战船相当完备,没有我班门弄斧的敌方。”司绒埋案久了,脖子酸疼。
    “画的是什么?”封暄把药碗搁在小桌上,点起灯后,给她捏了捏肩颈。
    司绒午后打了几个喷嚏,有点儿着凉。
    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往嘴里放一颗蜜饯,吞下去后才说:“可以装火油柜的地方,我这就给哥哥去信,让他派人往绥云军送四十只火油柜,你要提前命人挖好可以储存黑水的池子,做好防御。等火油柜到了,你们军中的工匠便可以把它装上战船,这东西装起来容易,使用时一定要小心风向,别一不注意,火烧连营了。”
    “不急,”封暄拉了把椅子坐下,“旭州骤然遇袭,你有没有想过阿悍尔?”
    司绒一怔,缓缓地放下了炭笔。
    封暄迎着她的目光,接着问:“曼宁港往西,过了阿蒙山便是阿悍尔邦察旗,邦察旗边境线有多少驻兵?”
    “一万,”司绒拧起眉头,在思考,“你的意思是旭州遇袭,对方也有可能现在就从混乱的阿蒙山摸到阿悍尔。”
    二人之前就预推过,黎婕若想打个持久战,会分出部分兵力对付阿悍尔,甚至有可能会先猛攻阿悍尔,拿下邦察旗,有了邦察旗的铜矿铁场,就等同于有了源源不断的武器输送。
    更不要说邦察旗北边儿还藏着一片黑水,那是流动的黄金,也是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如果让敌方探得,阿悍尔势必会沦为兵家必争之地。
    “一万人太少,”封暄抽了一张纸,简单几笔画下一片连绵群山,在左侧圈出一片空地,几道线条从空地散射到群山边沿,“至少五万,黎婕的真实兵力还无法预测,以邦察旗与阿蒙山交界线的长度来看,五万是一个保守估计,若对方兵力更强,还要加派兵马。”
    “阿爹或许会先调两万人前往邦察旗,哥哥的大军刚从前线定风关下来,伤兵治疗、亡兵抚恤、兵器回收再造、军籍核对、将士升降、粮草辎重的回收,这都是事儿,半个月内恐怕无法赶往邦察旗。”司绒边说,边把船只图纸搁到一旁,铺纸写信。
    封暄把笔递给她:“这半个月我帮你稳住,哈赤草原两万青云军随时可以给邦察旗提供支援,翼城十万青云军一日之内也可以抵达邦察旗。”
    司绒蘸了墨,点头。
    沉日坠得很快,司绒写好信时,桌上的灯盏光亮已经盖过了晚阳余晖,她搁笔封火漆,交给了稚山,即刻发回阿悍尔。
    镜园上空,苍鹰犹如离弦之箭,刹那间就搅散了气浪,带着墨迹新干的消息,张翼旋入桔红色的霞晕中,看起来像是在追逐西山坠落的红日。
    *
    桔晕彻底融于夜幕后,司绒发起了热。
    邱太医刚写好方子,稚山跟着药童去抓药,大伙儿进进出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
    帐幔重新放下来,邱太医边收拾药箱子边说:“公主身体底子好,先前两次风寒入体,都拿药压下去了,这回彻底发一发,养个半月,便也无虞。”
    喝了药,人都退下去后,封暄灭掉两盏灯,坐在床沿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侧睡的司绒。
    她烧得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也发白,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白生生,把自己蜷在衾被里,拱起小小一团,皱眉睡不安稳,瞧着可怜。
    司绒生病不折腾人,药也肯好好喝,就是不乐意吃东西,夜里觉也睡不好。
    封暄褪了衣裳,赤着上身,把这一小团热热的绵云抱在怀里,想了好多事儿。
    半夜时司绒渴醒,封暄立刻就发现了,喂了水之后她睡不着,封暄便给小病人讲山野异事。
    屋外风吼不止,枝桠胡乱拍动,梨木高架上的红色小鱼儿藏在萍钱下,听着帐幔里淌出来的声响。
    他伸出手臂横在司绒枕头上方,她就拿额头挨着他胸口,呼出来的气比他的体温还要高。
    讲到了黄石精化为人形,勾|引上山砍柴的农夫时,司绒就问他:“黄石精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吗?”
    封暄哪儿知道,这故事都是他胡诌的,想了想点头:“是啊,铁石心肠的黄石精,生了副花容月貌,害苦了一见钟情的农夫。”
    司绒紧接着问:“为何害苦了农夫啊?”
    公主的问题很多,一个接一个地问,封暄的故事完全就是顺着她的问题瞎编的,难为还能起承转合,凑得精彩。
    封暄的声音在夜里有种奇特的力量,顺着耳道,清泉一样滑进来,沿着司绒的四肢百骸流动,让她在混沌里感受到了低沉的安慰。
    司绒抽了抽鼻子,挪着身子往上,把脑袋枕上了他的手臂,闷闷地说:“封暄,这都是你编的吧。”
    她烧得迷糊,说话时都半阖着眼皮,字也一个个慢慢地从口齿间咬出来,因此显得沙哑而零碎。
    “是我编的,”封暄把手肘屈起来,弯着手指碰了碰她额头,还是很烫,“公主听得满意,明日记得打赏。”
    “赏不起,殿下要什么没有。”司绒闷咳了两下。
    “巧了,我还缺个太子妃。”封暄拿手拍拍她后心。
    “封暄。”司绒徐徐地睁开了眼,拿手碰他的脸。
    封暄握住她的手腕,贴在自己面颊上,拿脸蹭她热得绵软的掌心,轻轻应了一声。
    “好硬。”她指他过于斩截,容不下多余赘肉的脸部线条。
    “你软,”他戳她脸颊,“豆花儿。”
    “提亲吧,”司绒无力支撑精神,眼皮又慢慢地半垂下来,磨蹭着往前挨,“战事停歇后,去阿悍尔提亲,我要先告诉你……没有那么容易的……”
    帐幔上的黄昏海给两人敷上一层柔光,衾被柔软得像一捧云。
    满帐子只能听到司绒浓重嘶哑的鼻音,封暄没敢动,连呼吸都止住,手指头还陷在司绒嫩得出水儿的脸颊,半晌后点头,平淡无波地说:“好,提亲,是该提亲了。”
    这场景有几分滑稽的庄重。
    貌似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其实太子殿下心底已经炸开了花儿,如果司绒抬起眼,就能看到那遮也遮不住的红耳朵。
    红透了。
    *
    苍鹰再度旋落在镜园时,司绒风寒初愈,人不可避免地瘦了一圈,到如今还有些咳。
    司绒披着大氅在书房里喝药。
    余光透过窄窄的窗缝,苍蓝的天际陡然滴落一点灰色水滴,它来得那么迅捷,稚山站在中庭伸出手臂,苍鹰绕着稚山转了一圈,偏偏立在稚山头顶上,爪子把稚山的头发抓得乱蓬蓬,好像要把稚山的脑袋当窝。
    “我看它想在你头顶孵崽,你不如从了它吧。”稚山解下信来,拿了进来递给司绒,司绒接过,沉沉地咳两声。
    封暄靠在桌沿:“比原先的时间少了两日,赤睦大汗要坐镇九彤旗,是句桑王子亲自去了邦察旗?”
    九彤旗在京城西北角,邦察旗在京城正北稍偏东,从直线距离来看,邦察旗自然要更近。
    司绒拆开看了信,递给封暄,喉咙痒,只点头,示意他自己看。
    封暄接信去看,侧脸隐在窗棂的阴影下,显得更楞岸,她病这几日,封暄也瘦了。
    “与我们此前预估的差不多,阿悍尔三万人驻在阿蒙山边境线,两万人驻在哈赤草原,还有随时可调的有十二万青云军。”封暄把信投到火炉里,闷了盖,让人拿到屋外去烧。
    *
    九月来,司绒接连出门,频繁出入虹襄街的一间屋宅。
    到九月三十这日,终于抱着一只小包袱出来。
    易星往巷子里去牵马车,司绒和稚山偏头说话,说话时,稚山的鼻子微动了动,停下脚步。
    司绒没察觉,还在讲邦察旗旗主的女儿,那是和她一道大的姑娘,蓦地一阵风从耳旁啸过,掀飞了她的小辫子,寒意从脖领顺着往脊背游,司绒打了个寒战,后背倏地抵上尖锐物。
    她眉眼骤利,把包袱往左肘下一夹,遽然抬脚往左下猛一跺,同时旋身,翻出袖摆底下的匕首,锋锐的匕尖抵到了对方的胸口。
    速度算不上顶顶的快,但这架势挺唬人,封暄手把手教出来的。
    “招儿不错,有长进。”
    来人声音低哑,还带点儿没醒透的懒。
    阳光迎面洒下来,司绒愣住了神,那匕首霎时跌落在地,在地上敲出“铿铿”两声响。
    第47章 碎掉
    天际的晴云夺目, 日光从他肩上成束擦过,给他的右侧颊打了一层光,露出轮廓极深的一张脸。
    “阿勒!”稚山兴奋地喊出声,猛地拔步而起, 往他背上跳上去。
    司绒从怔愣里回过神, 肩头挨了轻轻一击, 随即笑出来:“真是……神出鬼没!”
    阿勒被稚山这么一冲一扑一跳,纹丝不动,反手扣住他手背,笑眯眯地给小崽来了个过肩摔, 动作间把那层轻佻气儿都荡出来了, 这个祸害,魔王, 以一己之力拔高了满草原姑娘的择婿标准,然后拍拍屁股回了无拘无束的海域。
    “小崽!我来帮你!”易星远远地看着, 从巷子里快步冲出来,流星那么快,想要给这一看就坏的人一个迎头暴击。
    “欸,不成!”稚山弹跳起来, 在半空中抱住了易星,把人扑倒在地,易星速度快, 这势头太猛,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沾了一身草屑灰尘, 狼狈得不得了。
    司绒笑, 把包袱滚了个圈, 宝贝似的抱在身前:“你这也太惹眼了。”
    阿勒外形惹眼,他和司绒都长得像娘,尤其是眉眼那块儿,眉骨高,眼窝深,看起来都有股锐锐的劲儿,这劲儿搁司绒身上是美艳夺目,搁阿勒身上是火力全开的浪。
    “哪儿惹眼,这北昭京城里进了不少阿悍尔人,我这样的,不稀奇。”阿勒眉眼厉害,身上野性重,偏偏浑身懒筋,总给人一种事不关己漫不经心的态度。
    司绒还要说什么,那边稚山和易星起来了,阿勒指头上飞速旋着一枚冷银色铁镖,指向易星:“收拾了这小子,回阿悍尔。”
    *
    封暄站在台阶下等人,长风卷动他的袍裾,云潮涌动,逐渐覆盖金光,把他的眉眼笼一层薄阴。
    他左手揣着一个给司绒的手炉,右边袖里还有几颗润喉糖,今日是封暄设宴,宴赏此次于阿悍尔与北昭谈和一事□□劳显赫的臣子们,二人说好提早在此碰面。
    如今,距离二人约好的时辰已经过了两刻钟。
    司绒一向准时,只是去取个东西,再说今日封暄主场,她没有道理会迟来。
    九山跨过门槛,上前来提醒:“殿下,大人们已陆续入席了。”
    封暄看着远天,狂风煽动云潮,日光隐没在那深灰浅灰的穹海里,天地昏暗。
    片刻后封暄转身,走入一片狂舞乱摆的草木中,草木都黄透了,簇拥着一道峻挺背影渐行渐远,在风中呈现一种岁尽的苍凉。
    *
    一阵风扫过巷子,枯叶横飞。
    “不行!”司绒和稚山齐刷刷地开口,易星一脸防备又害怕,悄悄地躲到稚山身后去。
    阿勒掸一掸袖口落的灰:“十日前邦察旗和阿蒙山边境线抓了两个哨探,这消息你还没收到,我和句桑一起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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