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拥抱好似有些不够了。过去抱着叶梨的那些时刻,她仿佛在偷偷地,偷偷在他身体里挖掘,以致渐渐心里有了一个空虚的洞穴,非得凑近了她才好受一些,非得抱住她才能暂去烦恼。
    而这一刻,他福至心灵地想,或许,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填充。
    李茂似乎僵住,却又渐渐凑近,他屏住呼吸,忘记了所有……两人的鼻息已经交错在一起,在即将吻上那令人迷惑的红唇时,李茂亦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并未尝到是什么滋味,却被兀地推倒在地上。
    哪里能有人把他推倒在地?
    李茂脸上有些热,侧头避开与叶梨相对,看了眼地砖上,朱笔描绘的一个什么符,咬咬牙,“唉哟”痛呼了一声。
    叶梨猛睁眼,就看到李茂要做什么,伸手就推,却也没料到,真能将他推的摔倒在地。
    她下意识伸手要扶,又缩回来,跨过他横亘在地上的腿,绕到门口附近,恼怒道:“我与你正经说话,你……你!”
    李茂却气呼呼道:“你既然知道打仗要伤亡,我……今日胳膊腿都受了伤,你怎么还能这么狠心。我好歹是你未婚夫,若是我有个好歹,于你有什么好处?”
    叶梨探头张望,有些不信地问:“你今日……哪里有受伤?”
    李茂仍背对她坐在地上,倒吸了口冷气,叫道:“你过来看,我腿上都流了血了,不然我为何站不住,被你推倒。你多大的力气,自己不清楚吗?”
    叶梨的力气与他相比,确实如同羽毛与磐石。
    叶梨小心翼翼走过来,见他真的皱着眉头,似乎有些痛楚之色,探头探脑往他腿上看去。
    “哪里?”
    “你瞧。”
    李茂撩了撩袍摆。
    叶梨没看到什么,只得跪蹲下,俯身侧头,才瞧见——李茂的绑腿上,确实有些红色血迹。
    她立时苦了脸,伸手想要摸,又怕弄疼了,气咻咻问:“你怎么不早说?这是怎么了?”
    李茂龇牙咧嘴,原本端正俊朗的脸,有了裂缝般不再完美,但是也不丑。
    叶梨有些纠结,却还是在他谴责的目光下,有些败下阵,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快起来……这可怎么好?可有上药?”
    李茂伸出胳膊,叶梨犹豫了下,还是倾身过去。
    先将他扶起来再说吧。
    毕竟受伤了。
    万一有个好歹。
    等李茂的胳膊搭在肩上,叶梨努力起身。可是他重的很,完全没法扶他起来。为了使力,只得把手搭在他身后,又容许他半边肩也倾了过来,几乎是把叶梨揽在了怀里。可是即便这般,仍是扶不起来。
    叶梨生了急,道:“穆川还在院子门口吗?我去叫穆川吧。”
    她放开揽在李茂背后的手,要从他怀里钻出去,李茂胳膊却也矮了下去,拦住她离开,道:“没事,你再用用力,我伸手够够床,应该能起来。”
    李茂是摔在床边的,他胳膊长,略微起身,就能伸手抓在床铺边沿。两人一起使力,李茂终于起了身,但是起到一半,却又摔坐在地上。
    叶梨倒是没摔疼,因为她不知为何歪了方向,竟是跌坐在李茂身上。
    ——有没有压到他的伤口?
    叶梨“啊”地惊呼,手忙脚乱,要从他身上下来,抬头却看到,李茂原本该抓着床边的手,并不在其位,而是伸在她额前。
    她找到了摔倒的原因,怪责道:“你拽着床啊。”
    李茂嘿嘿笑,“我怕你撞到头。”
    方才摔倒,叶梨因着往前使力,确实是朝着床猛撞去的,被什么挡了下。
    叶梨心里一时又恼,又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她微微噘嘴,似不大高兴,一声不吭,重新扶李茂起身。
    这次倒是再无意外。李茂被扶坐好,面对叶梨问询的忧愁目光,说:“受伤了,所以才回来休养,”
    叶梨更加忧虑起来。
    这就已经开战了吗?这就已经有伤亡了吗?
    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再次跪蹲下,撩开李茂的裙摆。看到绑腿上虽有血,却并不多,不由松口气。
    李茂安慰她:“没事,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
    “就是行走的时候还是会疼。”
    叶梨微微瞪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愈发紧。
    她细细想了一遍,这个伤口的位置,上辈子并无伤疤啊——应该是比较轻微吧。
    还好。还好!
    但是万一是因为,这辈子已经有了改变呢?
    自然是有了改变的,至少如今,已经和上辈子的轨迹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和兰九退了亲,又离开了叶府,李茂还成了“反贼”。
    这个反贼,虽很可恨,但是因着腿伤了,叶梨心下不忍,就多容忍了他一些,让他留在房内,为他端水,扶他走动,本想谴责他的话也没再继续说。
    到了晚上的时候,已经燃了灯,反贼仍磨磨蹭蹭,赖在房内。时不时喊痛,又道他住的营帐,晚上总有气冷地湿。
    叶梨渐渐就明白他是想赖在这里。
    当日在桃皈观,他亦是这样,寻了各样借口,要在道观容身半宿。起初,确实只是半宿,他们二人说说话,竟就很快过去。后来,半宿成了一宿,甚至好几宿。
    若是其他地方,叶梨可能不清楚,但是道观的布局,她进来一趟,就看明白了,这个道观不大,却也不至于只有她这个侧院。
    “你既是少将军,难道偌大的道观,就没个你容身之处吗?”
    “有啊。”
    叶梨望他,他以手指指地,“就是这里。”
    “怎么可能会预备有住的地方给你,这是我住的地方。”
    叶梨道:“又不是我想来的。”
    走到窗子跟前,推开窗指对面,“就算这个院子里,不也还有空房。”
    李茂点点头,“是呢,我原打算,把我住的这间让给你,我搬去那个住。”
    “可是,这不还没来得及打扫,里面全是蜘蛛丝和灰尘。”
    “那你为何不早说,我去与你打扫就是了。你是少将军呢,做事也这般不考虑好吗?”
    李茂愣了下,哭丧着脸,道:“本是打算早早回来打扫的,不是因为受伤耽搁了。”
    他说着低头看看自己小腿,倒似也颇为懊恼。
    叶梨仍是气恼难平,却不再吭声。只打定了主意,今晚将就坐着熬一晚,绝不能再屈服于他。
    她闷气坐在唯一的凳子上,心里想着,若是李茂哄她,她要如何反驳,如何骂他,坚决不肯。
    可是李茂竟是问过就罢了,道:“那麻烦叶小姐今日帮我守夜。我一出门就受伤了,可见想杀我的人很多,该当有个侍卫才好。”
    叶梨想问那为何不让穆川等人来院子里守着,却没吭声,转头不再看他。
    过了会,李茂竟然真的睡着了。叶梨坐的腰酸背痛,又有些冷,心中不平,用目光在屋子里踅摸了一遍,非常想找个东西揍醒他。
    其实她随身带了匕首呢,可是看来看去,起身把地上一个小板凳拿在手里,举了起来,走到李茂床头。
    叶梨方才坐在床尾,油灯也放在床尾的桌上,灯光似巨大的鸟羽扑闪,一下子映照在李茂的脸上,一下子又隐到叶梨背后。
    他睡得倒是很安稳,与桃皈观时相比,多了点什么,亦少了点什么……
    叶梨端详又端详,想分清两个人的不同,却越看越没有不同,恍惚就是桃皈观的李茂,正安详睡于她塌上。
    她在哪里呢?
    她应该正伏在他胸口,用手指在他身上描摹。让她偷笑的是如石刻玉雕般的脸容,让她心疼的是身上到处皆有的深浅伤痕。她亦喜欢偷偷触摸他尖尖的喉结,却总是不慎就将他唤醒。
    他一把抓住叶梨的手,凤眸仍然紧闭,声音里带着点浓睡未醒的磁性沙哑。
    “做什么?”
    他刚刚苏醒时说话,叶梨总觉和平时不同,像是严厉的拷问。
    叶梨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住的小贼,羞臊不已,就解释:“我,我只是好奇。我没长这个……”
    他攥着叶梨的手往下,顺势翻身,把头埋在叶梨肩头,就似仍然犯着困,没力气清醒,带着几分软弱。
    叶梨总是会一下子觉得心软如揉了蜜糖的水,虽然每次,她都会知道,他早晨犯着迷糊时,比夜里清醒时更可怖。
    可是下一次,她仍是会在他俯身过来时,觉得他有几分脆弱,让她不忍有半分推拒,只想遂了他任何心愿。
    叶梨转身走开,把凳子重新放到床尾桌子下,扑一声吹灭了油灯,小心翼翼往外走。
    手才放到门闩上,黑暗里,已经被人从背后整个抱住,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祈求:“别哭了……要不,我现在搬过去……”
    叶梨一声不吭,肩膀愈发抖颤得厉害。
    那些往事总是追着她跑,炽热的爱和刀割的怨恨交缠在一起,她愈是恨,就愈会想起昔日的恩爱;可是越是记得,就越会心如刀割,无法释怀。
    在黑暗里,她将李茂当成桃皈观里那个,转过身,沉默着胡乱捶打他。
    眼泪似秋日的雨水,晴阴都在下,卸去人的力气,让人郁郁懈怠,昏昏欲睡。
    当被李茂抱在怀里,躺在床上时,叶梨忽然想纵容一次自己的软弱。她将头钻进他怀里,就像在桃皈观时。
    她分明恨他,并未原谅他,但是在她软弱时,仍是只有他,能让她安心。
    哭累后的一觉,睡得极为深沉,却并不长久。
    醒来时,仍是黑的夜里,她立时挣扎,想要逃开。李茂却紧了紧胳膊,声音里带着疲惫,似乎在半睡半醒间。
    “乖乖睡觉……我又没做什么……我明日一定搬走。”
    叶梨怔怔半天,轻声道:“你把我当什么?我低贱,软弱,万般不由人……所以,你便对我为所欲为吗?”
    李茂松开胳膊,人亦清醒了过来,小声道:“你胡说什么?你……是因为你是我未婚妻。”
    叶梨并未逃走,她只是转身背对他。反正她也难逃走,最大的难题是,她逃不出自己的心。但是她还是想要远离他,哪怕少点儿伤心,也是好的,再也不能重蹈覆辙,再经受一次在将军府前的心碎。
    “你是少将军,人也长得好看,你想要,多的是人喜欢你,你为何就不能放过我?”
    李茂被问住。他亦想问,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为何放不下。
    分明这个并不在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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