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棋酒称了心,说了些好听的话哄他,他便乐呵呵地再三向她保证,绝对不会泄漏天机。
    她敷衍过,要走,谁知赵玮叫住了她。
    他凝着她清雅的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阿姐,我若是赢了兄长,你是不是就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我了?”
    那时宁棋酒想,斗吧,你们兄弟斗得越狠,有思就越需要依仗他们祖孙,她和有思之间的攀联就会越深。
    她微笑:“是呀,你若赢了我就喜欢你。”
    随口一句话,赵玮当真去造反了。
    收到他死讯的时候宁棋酒还松了口气,心道这样也好,死人是不会泄漏秘密的。可那之后,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想,死了,他终于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全心全意疯狂爱着她的人了。
    再往后,她每每看见赵璟为了萧鱼郦要死要活,痛苦疯癫,她总会不由得想起赵玮,想他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就没看得上过他,他实在平庸,及不上赵璟分毫。
    但他也有聪明的时候,知道给她留下人差遣。
    她同越王旧部一直有联络,逐渐被祖父察觉,祖父心思清明,很快通过越王旧部探知到前周太子李雍明还活着的消息。
    当然,宁棋酒也知道。
    但她与祖父不同,她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彻底摧毁赵璟和萧鱼郦的关系。她等呀等,终于让她等到了一个绝妙的时机,淮南道节度使徐滁押送降将入京,她派越王旧部假意投诚,将这个消息自然地带到了赵璟的面前。
    后面的事如她所料,赵璟和萧鱼郦翻脸,萧鱼郦跳了楼,她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萧鱼郦下落不明,赵璟终有一日会忘记她,宁棋酒默默守候着他,直到一日,她发现他不见了。
    他去了垣县,在朝局动荡亟需天子主政的关键时候,他扔下一切去了垣县。
    在那一刻,宁棋酒彻底清醒了。
    赵璟是不可能舍下萧鱼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除非她死。
    正如她和赵玮,非得死一个,这纠缠至深的锁扣才能拆解开。
    宁棋酒将始末娓娓道来,歪头看向屏风,幽笑如夜铃:“鱼郦啊,你听我一句,不要忘了明德帝,这辈子都不要让有思得到你全部的心。他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执念于什么,不甘心,不放手,哪怕毁了也不放手,就像我啊……”
    鱼郦靠在屏风上,轻轻地吐出一口压抑的浊气。
    赵璟冷眸低视她,“朕只有最后一问,当年朕冒险送进宫,给鱼郦的书信去哪儿了?”
    “官家饶命!”青儿不等宁棋酒说话,跪伏着上前,“都是姑娘指使的,奴也是奉命行事。”
    “去哪儿了!”赵璟厉声暴喝,紧盯着宁棋酒发问。
    宁棋酒笑着在御阶前漫踱,“我指使青儿烧了啊。”她看看屏风,再看看赵璟,心情十分舒畅,语调是虚伪的惋惜:“唉,真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啊,鱼郦你就知道了有思他不曾抛弃你。那信中他想约你私奔啊,他说他不喜欢打仗,不喜欢杀人,也不想登御天下,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好痴情啊,看得我羡慕极了。”
    鱼郦仰头看向穹顶,竭力不让泪流下来。
    赵璟因暴怒而面容涨红,浑身颤抖,他咬牙:“朕要你死!”
    谭裕奉命上来将宁棋酒押下去赐酒,来时的路上他想过无数遍如何为自己的师妹求情,可当他听完全部,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殿重归于寂,赵璟仰靠着龙椅,全身乏力,目光空洞。
    鱼郦亦需要倚靠屏风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两人各自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赵璟轻叹:“窈窈,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鱼郦没接话,赵璟又道:“我这辈子只求过一次人,是求父皇让我娶你。如今我求你,能不能……把这七年里的事都忘干净了,只记得那个邀你私奔的有思。我们……可否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
    宁姑娘下线~~
    明天换榜,今晚和明天中午不更,都合在明晚上更哈。
    第48章
    “这些年,我竟忘了该如何爱你”
    鱼郦没应声。
    她循着旧记忆回想, 如果那时候收到了赵璟的信,她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在最初,这帝京除了祖母和赵璟, 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可是她没有收到, 不管是因为什么没收到,那分别的五年,她就是处于一种被舍弃、需不断疗伤的状态里。
    她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不断缝补着一颗支离的心, 她对护佑她、关爱她的人真心真情相待,这一切怎可能就因为一封信而被统统抹杀。
    那是刻骨铭心的五年啊。
    她心里很明白,赵璟说得重新开始是何意,就是让她抛弃过往,全心地顺服他。
    经历了这么多,鱼郦总算能明白一个道理, 明知做不到的事, 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
    鱼郦倚靠着螺钿屏风, 轻声唤他:“有思。”
    赵璟偏头,神色专注:“嗯。”
    “这世上的缘分有些并不是一世的, 多数只能相互陪伴着走一段路,有时缘分尽了就该告别,强留无益, 再强求下去只会连最初的那点美好都毁掉了。”
    大殿里悄寂如深潭, 两人连呼吸都弱,耳边只剩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辰光如此,并不会因悲欢离合而停驻半息。
    良久, 赵璟才道:“这些道理你为什么不用来劝劝你自己?明德都死得透透的了, 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
    鱼郦怔忪。
    赵璟凄清冷笑:“你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吗?好啊, 如果你能做到像从前那般全心全意地爱我,像对明德帝那般毫无条件的维护,我就放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仰靠在冰凉冷硬的螭龙椅上,“如果做不到,那就永远留在宫里陪我,直到死。”
    鱼郦是被禁卫送回寝殿的。
    青石砖上残留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内侍历经数度政变,对此道谙至娴熟。
    鱼郦坐于窗边,看着外面浮延错落的宫宇,突然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到傍晚,她在小憩中被惊醒,有喧吵声隐约从前殿传来。
    合蕊道:“是三台六部的官员在为宁姑娘求情。”
    要杀宁棋酒是件不容易的事。
    宁殊虽死,但他在朝中的声望犹在。
    他是关中鸿儒,是随乾祐帝征讨立国的首臣,士族尽皆追随。
    而宁棋酒是他唯一的孙女,纵然恶事做尽,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不过是拦截了当初官家的一封信。
    不明就里的人觉得,罪不至死。如果因为这点事杀了宁棋酒,未免显得官家凉薄,会凉透士族的心。
    崔春良把求情奏疏搬到龙案上的时候,赵璟正在和嵇其羽、文贤琛议另一件事。
    赵璟掠了眼奏疏,神色甚为淡漠,冲文贤琛道:“你走一趟府台,代朕安抚一下这些官员。”
    文贤琛前脚刚走,赵璟立即冲崔春良道:“你去刑司,亲眼盯着她喝那杯酒,人死透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他刚命谭裕去将越王余孽秘密处决,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久,在京城掀起这许多风浪。
    嵇其羽忖道:“这样说,那当日皇城政变,太上皇占领禁宫,官家在京邑守军营中遇袭,也是宁姑娘指使越王府军干的?”
    “她不承认这一项。”赵璟揉揉额角,显露出疲惫:“只有这一项她不认,坚持说不是她干的。”
    “臣也认为宁姑娘不会想置官家于死地。”嵇其羽想,那个时候正是赵璟和萧鱼郦闹翻的时候,萧鱼郦昏迷不醒,正是局面对宁棋酒最有利的时候,她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刺杀赵璟。
    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嵇其羽百思不得解,忽得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因宁姑娘之固,朝堂上动静颇大,唯有中书省安静至极,萧相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宁殊活着的时候就与萧琅分庭抗礼,甚至总是压萧琅一头,赵璟登基后虽然将表面粉饰得滴水不漏,但亲疏远近自有分明。
    如今赵璟坚持要赐死宁棋酒,虽不至于和宁殊留下的亲信彻底翻脸,但嫌隙已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君臣无间。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闹到最后,获利最大的竟是萧琅。
    嵇其羽叹息:“萧相国这个人,实在德不配相国之位。”
    他毕竟是鱼郦的亲生父亲,是皇长子的外祖父,嵇其羽不便诟病太多,但事关社稷国策,他又实在做不到袖手。
    赵璟微眯了眼,幽邃的瞳眸中闪过冷锐,“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嵇其羽担忧地仰头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官家,这些事总会解决,烦请您保重龙体。”
    殿中有深浓的酒味,从一进来时嵇其羽就闻到了。
    近来他屡屡见赵璟酗酒,在垣县、在帝京。
    赵璟漫然一笑:“我们赵家的男子向来短命,父皇活到四十五岁已算长寿,到了朕还不知有几年好光景,过一日算一日,何必拘束自己?”
    嵇其羽拔高了声调:“官家怎么能这么想!”
    赵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摆摆手,“你不必担心萧琅,朕有法子对付他。”
    这几日阴雨连绵,巍巍帝京日夜笼罩在漫漶的大雾中,宁棋酒死后被葬在宁殊的墓边,士族们接二连三去祭拜,朝堂之上局面甚是微妙。
    赵璟接连数月没有踏入寝殿,崇政殿彻夜灯火如昼,丝竹不绝。
    云韶部新编了歌舞,本因国丧而暂时搁置,谁知官家兴致上来,倒有了用武之地。
    月昙这些日子一直混迹在云韶舞姬之间。
    戎狄政变,可汗被杀,滞留在京的戎狄公主瞬间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故国是回不去了,月昙只有上表请求赵璟容她暂住金陵,待部落旧部拨乱反正,她归去时自当重谢。
    赵璟答应了。
    这位戎狄小公主在草原时就以美貌善舞出名,戎狄舞蹈与中原舞蹈相融合,别有一番风味。
    月昙新学了中原的五弦琵琶,今夜正经在御前献艺。
    龙案上散落着几只空酒盅,赵璟拿起甜白釉酒壶,斟下一杯酴醾酒,仰头而尽。
    他靠在龙椅上,烛光落下,映出瑰秀迷离的容颜,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美丽矜贵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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