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始至终错的是他这个人,他的情没有错,也没有变。
    鱼郦有些疑惑不安:“你……为何要这样?”
    赵璟俊面上浮漾起微笑,“没什么啊,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你说得对,那只是往事,都该过去了。”
    一旦安定下来,时光就过得飞快。
    年关过后很快出了正月,二月人间芳菲时,紫宸殿里的桃花和紫荆开了,落英缤纷,花雨旖旎,转眼间天启三年的春天已至。
    鱼郦默默数算,心想大限将至了。
    有一夜她假装睡着,听万俟灿和赵璟在她的床边低声絮语,她听见万俟灿说二月快到了,赵璟则说他心里有数了。
    其实这样挺好,不必将一切挑明,也不用嘶声哭泣,在平和温暖里结束生命,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默默把给寻安做好的衣衫收进箱笼里,交代给合蕊,心事放空了大半。
    二月初四的这一日,万俟灿突然说今日的施针要在崇政殿下的暗室里进行。
    鱼郦满心疑窦跟着去了,那暗室里有十数颗夜明珠照亮,晃得人眼睛疼。
    万俟灿悄悄对鱼郦道:“我说了不必如此夸张,官家说你怕黑。”
    鱼郦愣了少顷,她看见眼前横着两张榻席。
    万俟灿哄她去其中一张躺下,鱼郦觉出蹊跷,问她:“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万俟灿目光闪躲,支支吾吾道:“施针啊。”
    “施针不能在紫宸殿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鱼郦质问。
    万俟灿深吸了口气,长久以来的煎熬终于将她淹没,她闭了闭眼,叹息:“窈窈,我骗了你,你身上的毒一直没解。”
    鱼郦道:“那又如何?”
    万俟灿见她平静,料想她猜到了,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就算她施针如神,可又怎能真的做到如常人呢。
    但这一桩猜到了,另一桩绝猜不到。
    万俟灿道:“但这毒并不非可治,需一人渡毒,将毒引到自己的身上,这样就可保你无碍了。”
    鱼郦脑中灵光一闪,近日来所有的蹊跷与疑惑仿佛有了解答,她正在细想,身后传来了朗如碎玉的嗓音。
    “药王,你食言了。”
    鱼郦回过头,见到赵璟顺着暗道石阶走来。
    他以玉冠束发,身着玄色深衣,无任何佩绶鱼囊,除去了所有关于帝王华贵的配饰,整个人干净利落。
    万俟灿道:“不能再瞒她了,总得让她知道。”
    鱼郦望着赵璟问:“你要做什么?”
    赵璟冲她温柔地笑:“窈窈,你不是一直渴望去看山川湖海,天地浩荡吗?我从前禁锢你太久,如今理当满足你的心愿。这世间如此美好,你我之间若只能活一人,那活着的人该是你才对啊。”
    鱼郦摇头:“这不行……”她转身想要离开,只觉一阵旋风飞过,颈间刺痛,晕了过去。
    赵璟收回掌刀,将鱼郦接进自己的怀里。
    他把抱上榻席,自己去另一端躺好,冲万俟灿道:“开始吧。”
    万俟灿拿刀的手在颤抖,她行医十数年,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见过别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坐拥天下、享尽荣华的天子。
    她声音微咽:“官家,您想好了吗?”
    赵璟歪头凝着鱼郦的侧颜,“想好了,朕将自己和窈窈的性命都交给你了,你的手要稳,还有……”
    万俟灿忙道:“官家请说。”
    “不要告诉窈窈渡毒有多痛苦,你只需告诉她,一切结束得很快,朕走得并无痛苦。”
    万俟灿泫然欲泣,她从前决计想不到,有一日她会为她一直不耻的皇帝而落泪。
    赵璟微笑着说:“不要哭,朕反倒觉得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平静。与明德帝的较量终究是我赢了,窈窈再也忘不了我了,从今往后她心里能想到的全是我的好。”
    ***
    鱼郦醒来时已在躺在了紫宸殿的拔步床上,她坐起来,觉得身体久违的轻盈,窗外鸟雀嘤啾,有孤雁逐风而去。
    她愣怔了片刻,摸了摸脸上干涸的泪痕,立即从床上下来,甚至来不及穿鞋,赤脚奔出殿门。
    万俟灿拦住了她,摁下她几欲疯狂的挣脱,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没有死。”
    鱼郦霎时安静下来,纤长的睫羽轻颤,泪光莹莹地看向万俟灿。
    万俟灿叹道:“只是昏迷过去了,我也不知何时才能苏醒。我翻遍了典籍,都没有记载渡毒后那个人会如何,也许千百年从未有过成功,从未有人能承受那般入骨噬髓的痛苦而坚持到最后。”
    “入骨噬髓?”鱼郦的声音在颤抖。
    万俟灿垂下眉目,“官家最后还在嘱咐我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窈窈,活着不易,你要好好活下去。”
    鱼郦捂住自己的脸,泪水自指缝间落下,抽噎着问:“他为何要这样?”
    万俟灿眼眶红了,抬眸看天,“因为他爱你啊。”
    他在最后的关头明白了,爱一个人不应当是束缚,而是给予,给予她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如今能给的只剩下命,所以他把命给你了。
    鱼郦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三日,不食不寝,直到嵇其羽抱着寻安来敲门。
    他带来了赵璟的遗诏,上面清晰写着若他有不测,在太子赵衡十五岁之前,皆由皇后裴氏临朝称制。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中书省侍中文贤琛、枢密院使桓襄和皇城司使谭裕。
    鱼郦不知道赵璟当初是如何劝服他的臣子们接受他早逝,可看他们的表现,明显早就知道。
    嵇其羽脸色苍白,眼角湿润,可说出的话缜密有序:“在太子成年前,皇后可代行朱批,诏书会送往中书省审议封驳,臣等四人为官家指定辅政大臣,若觉皇后之令不妥,合臣四人蓝批可驳回。”
    “官家擢封裴笙为龙图阁学士兼太子太傅,与其他三位学士共同为太子讲学授经。”
    他将盛放兵符的匣子奉给鱼郦,“根据官家的诏书,大魏兵权尽归皇后调遣,如今四海升平,已无战乱,还望皇后施行仁政,毋负官家嘱托。”
    鱼郦从崔春良手中接过匣子,想起赵璟曾苦口婆心地教自己如何使用,不由悲从心来,望向嵇其羽,哽咽:“其羽……”
    嵇其羽率另外三人齐齐跪倒,道:“臣等皆为官家一手栽培的股肱之臣,誓死效忠皇后和太子殿下。”
    鱼郦仰起头,将眼泪憋回,“好,有劳诸卿了。”
    权力的更迭并不顺利,起先封锁了消息,两府三台迅速整饬,待一切进入正轨才昭告天下,官家病重,由裴皇后临朝称制。
    蔡州武将趁机叛乱,鱼郦在枢密院使桓襄和兵部尚书陈辙的建议下调兵遣将,很快平息。
    再往后便是一些山贼海寇,重旨落下,地方厢军很快将之镇压。
    建国之初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朝堂在赵璟的整饬下井然有序,贤将良臣云集,鱼郦用了半年的时间学习,如今处理起政务已能得心应手。
    万俟灿没有离开她,一直守着鱼郦,守着昏迷的赵璟,她同御医们一起翻遍典籍,试图找出能让赵璟苏醒的方法。
    蒙晔处理完了蜀郡的事情,遣散了玄翦卫和昭鸾台,带着慕华澜和鱼柳来到了金陵。
    鱼郦不愿再耽误万俟灿和蒙晔,提出让万俟灿白日入宫,晚上出宫,和蒙晔早些成婚好好过日子。
    蒙晔和鱼柳做起了买卖,蒙晔开酒楼,鱼柳干起了老本行开银铺,只是这回再也无需把这当幌子而暗中传递消息,真真卸下刀剑,在太平盛世里做起了养家糊口的营生。
    到了天启四年的秋天,国丧结束,嵇其羽风光迎娶了慕华澜。
    鱼郦领着寻安去捧场,寻安在鱼郦的教授下噔噔从御座跑下去,拉住嵇其羽和慕华澜的手,软糯糯地说:“其羽叔叔,华澜姨,你们一定要百年好合,早生贵女,娘亲说了,生了贵女给我当媳妇。”
    众人大笑。
    一切真如赵璟说过的那样,正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为了理政方便,鱼郦搬进了崇政殿,在赵璟刚刚昏迷的一年里,她时常梦中惊悸,醒来后满头冷汗,而谭裕会于入夜后在殿外大喊:“皇城司守卫宫闱关禁,诸事皆妥,皇后可安心入睡。”
    鱼郦想,这一定是赵璟提前交代过他的。
    他多么聪明,连她坐上这个位置后会睡不安稳都想到了。
    没有了赵璟,整座宫闱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虽然奏疏日日呈递,朝臣进进出出,朝堂之上时有争吵,但鱼郦就是觉得像深潭一样枯寂。
    从前赵璟也受过伤,昏迷过,可是从来没有让鱼郦等过这么久,这一回他像是铁了心要让她狠狠为他担忧,躺在偏殿里沉沉昏睡,半点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天启四年的冬天,寻安在下学后央了他的外祖父裴笙来与鱼郦说,佑神观外有相扑表演,他想出宫去看看。
    说起相扑,鱼郦想起了两年的那个冬天,赵璟满脸期冀地邀鱼郦陪他出去看相扑。
    当时鱼郦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赵璟。
    那时她哪里想得到,时日无多的人不是她,而是赵璟。
    他在最后只向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她都回绝了。
    鱼郦陡觉眼睛酸涩,背过身去道:“有劳父亲了,寻安近来贪玩,您要好好看着他,早些带他回来。”
    裴笙知道她仍在为官家伤心,于罗帐前踯躅了片刻,轻声说了句“娘娘多保重”,才伏身告退。
    送走了他们,鱼郦去寝殿看赵璟。
    万俟灿正在给他施针,殿内薰笼正旺,还烘着几只炉子做药熏,暖融融的,鱼郦脱了鹤氅,只着薄衫。
    “也真是奇怪,官家瞧上去像是个命大的,这么厉害的毒渡入体内都不死。可如今我诊脉,那些毒经这两年的折腾已清得差不多了,他怎么还是不醒呢?”
    鱼郦垂眸看他,他这么安静躺在榻上,乌发散落,双眸紧闭,眉宇舒散开来再也没有那深陷的褶皱,看上去倒是比醒着时更闲散舒适。
    鱼郦道:“也许他是累了吧。”
    累了就好好休息,她一直都在,会一直陪着他。
    万俟灿将针收入绣囊,道:“我前几日碰见潘玉了,这小郎君向我打听你喜欢什么,说是要送你生辰礼物。”
    鱼郦收了潘玉为徒,很是认真地教了他些时日,他出徒后并没有如先前所说去闯荡江湖,而是自己去神策卫里谋了个职缺,在金陵住下了。
    潘玉同蒙晔他们走得近,年节时不至于门庭冷落,蒙晔几回提出要给他寻门亲事,都被他一口回绝。
    鱼郦道:“下回他再这样问你,你就说宫里什么都有,我用不上他送的东西。”
    万俟灿滋滋叹息,真是狠心,小郎君的一腔痴情要照沟渠了。
    她有些担心鱼郦,“你预备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守一辈子活寡?”
    鱼郦瞧向昏睡在床的赵璟,清皎的面上浮起些笑意:“你不是说他体内的毒素都清干净了吗?这会儿不定有没有意识,万一他能听见只是醒不过来呢?”
    说得万俟灿脊背直冒冷汗,忙俯身看看,眼角余光瞥到鱼郦在偷笑,这才意识到叫她捉弄了,直接挽起袖子揪她耳朵。
    真是见鬼,明明躺着呢,还是让人这么害怕。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礼部送来北郊大祭的章程,鱼郦直接坐在赵璟床前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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