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半是人身半是兽身的解剖图。
    一切的皮囊、气血、筋肉、骨髓,尽都被楚维阳用极为纤细的暗金色笔墨,一点点的完整而真切的勾勒在了屏风上面。
    而仔细看去时,在那整个人身大小的剖析图的间隙,更有着一枚枚蛊虫的剖析图,同样的烙印在了其上。
    少年修士终归仅只有着丹胎境界的寻常天骄的眼界,他无法一眼便直接从那图的纹路上,便直观的将暗中蕴藏的道法义理甚么的尽都观瞧出来,他只是无端的觉着,那蛊虫的纹路,竟与那半人半兽之身上的纹路,部分的痕迹上有着些许的趋同与趋近。
    而除此之外,少年修士遂再难有甚么像样的感触,甚至当这面屏风的那一眼看得稍稍久了些,他的心神之中,便仅只剩了那栩栩如生的感触,仿佛那并非是笔墨的勾勒,而是甚么人身性命,被玄河长老以玄虚兼且形而上的方式,这样延展而铺陈在了屏风上。
    那是形神与性命的本质在落于文字。
    而这样的感触,霎时间,陡然教少年由森然鬼蜮的感触,更骤然坠入了更为寒凉的冰狱之中。
    于是,霎时间,少年道人的心神之中便仅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那一刻,少年忘却了来之前祭礼一脉长老的叮嘱,忘却了在山野间狭长路上大师姐的叮嘱,那寒凉的冰狱将无形无相的锁链之束缚,蔓延到了少年道人的思感与念头之中去,连神念尽都被冰封在了其中。
    而也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中,少年道人随着身旁的其余诸位师兄弟,一同抱拳拱手,口中诵念着叩见的敬辞,心神之中仍旧仅只是成片成片的空白。
    他忘却了自己到底有没有仍旧抖着筛糠也似的身形,忘却了自己到底有没有紧守着叩见的古礼。
    他甚至忘却了这其中的概念。
    但好像从始至终,玄河长老那蛇瞳一般的猩红目光,都未曾落到过自己的身上。
    想来自己该是守礼的。
    而直至少年道人的视野余光,似是瞧见了自家的大师姐在抱拳拱手之后,更是以大礼跪地叩拜的模糊轮廓,再进而当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少年道人才像是渐渐地从这种幽寒之中,稍稍地恢复了神智。
    而此刻,楚维阳那漠然的蛇瞳,在这一刻诚然注视着祭礼一脉大师姐跪地匍匐叩拜的身形,长久的风暴裹挟着淤积的浊煞灌涌而来,这偌大道宫,尤其是地面上的寒意,饶是对于九炼丹胎境界的修士而言,都无异于是在承受着酷刑。
    便是天骄道子,也在这种寒意的侵蚀下,无法克制的颤抖着身形,而又引着其人那匍匐而叩首的身姿,愈使得在颤抖的过程之中,那桃形的轮廓也更为明晰与引人注目。
    而等到其人听闻得楚维阳发问的时候,这人遂是以颤抖的音调,却用着罕有的柔和且恭敬的语气,与楚维阳言说道。
    “回禀玄河长老,晚辈祭礼一脉修士,宫纨竹。”
    “好名字。”
    颇没甚么诚意的这般轻声应了一句,楚维阳复又看了蟾宫之外一眼,“这一回押送到贫道这道场中来的,尽都是丹胎境界的修士?这般看,吾宗在战场上,最近收获匪浅?”
    “不敢隐瞒长老,实则前面战场上,彼此间仍旧是僵持着的老样子,是……是师门中的其余几位长老,知晓您演法有所需要,与其他几家相近的友宗换来的俘虏,汇总在一处,才又教弟子送来的。”
    闻言时,楚维阳不置可否的轻轻颔首,像是未曾因为宫纨竹的言说,而对宗门的付出有甚么样的感触。
    “这样说,长久地僵持着没甚么进展,这丹胎境界的修士,便是极限了罢?终归是未曾有金丹境界的俘虏,得以教贫道来实证,来演绎与推敲?”
    许是被楚维阳那喑哑话语之中的寒意惊扰到了,一时间,宫纨竹颤抖得厉害。
    而楚维阳复又观照了一眼那本就甚是惹眼的桃形轮廓,终还是缓缓地去了言语之中的寒意。
    “这话说也是与其余长老们说的,你自无需惊扰,贫道这蟾宫不比别的地方,起来罢,莫为了恭敬,而毁了己身的形神,这等寒凉,不是汝能生受的。”
    话音落下时,宫纨竹一时间却未曾起身,更相反,宫纨竹反而叩首更为恭谨了些。
    “回禀……回禀长老,晚辈还有一番不情之请……”
    不等宫纨竹将话说罢,原地里,楚维阳便已经缓步走到了宫纨竹的面前。
    道人轻轻抬了抬脚,挑起了宫纨竹的下巴。
    “无非是收你为徒的事情,汝宫家,是能予我神通种子?还是能予我金丹修士来实证?这般念头,是你自己一人生发?还是汝宫家举族上下尽都是这般的念想?”
    楚维阳的动作本身已经几乎是羞辱,可是当道人的话接连说罢的时候,宫纨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匍匐在地上,仰着头,直视着楚维阳那一双猩红的蛇瞳,只觉得那眼眸之中有着一缕幽光,直直地洞见了己身的魂魄真灵之中去。
    “弟子……弟子……”
    楚维阳摇摇头。
    晦暗的道殿内,那细密的鳞片上泛着幽光。
    “那么换句话说,贫道若是需要神通种子,汝宫家能为贫道求取来?贫道若是需要金丹修士,汝宫家能为贫道生擒活捉来?”
    这诚然非是宫纨竹所能够言应承的。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在将拜师的事情给办砸了。
    可也正此时,楚维阳的话音陡然间一转。
    “所以说,拜师……是你自己的想法?诚然勇气可嘉矣!贫道这蟾宫里,来叩见过的天骄弟子已经数不胜数,你是唯一一个此次都来的!而生出过要拜师贫道念想的人,你不是第一个,可却是唯一一个能宣之于口的,哪怕,只是‘不情之请’。”
    闻听得这番话时,宫纨竹分明仍旧叩拜在这寒凉的大殿之中,却骤然觉得一股热意从心神之中生发出来,她像是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一样,悸动着不能自已。
    那种若有若无的认可感,几乎无端的要教她像个不经世事的孩童一样的热泪盈眶。
    “可你用错了方法!
    汝美则美矣,身形甚是好看,年轻,漂亮,更是祭礼一脉的大师姐,一身气质迥异于寻常修士,想来顽起来能教人颇有兴致,而汝既然是欲要拜师,想来也愿恭谨的侍奉师道。
    可是这些,纵然贫道受用了,于修为有何益?于道法有何益?
    吾寻弟子耶?吾寻顽物耶?
    汝这般行事,倘若是出乎己心,未免太看轻贫道!未免太轻慢道法了罢!”
    话音落下的时候,悲喜交加之余,宫纨竹的心神烦乱的,几乎要搅成一团乱麻。
    而也正此时,楚维阳一翻手,取出了一卷道书,卷在一起,进而教道人拿在手中,轻轻地拍了拍宫纨竹的面颊。
    “这部《紫蟾丹经》是贫道新近所书,汝宫家若有甚么意动,教家大人读懂了这本,好早做思量,再有你,诚然,勇气可嘉,贫道也愿再给汝一次机会。
    好生打磨汝那巫觋祭火。
    甚么时候,不晋升金丹境界,能够在这寒凉大殿之中,捋直了舌头说话,贫道便再听你说一说那‘不情之请’!”
    话音落下时,宫纨竹伸出双手,捧住了楚维阳手中的那卷道书,进而,当宫纨竹激动不已的叩首再拜的时候,许是有意,许是无意,宫纨竹那洁白的额头,竟轻轻地磕在了道人脚面上。
    或许一时间的拉扯乱了宫纨竹的心境,可是如宫纨竹这般能够做到一脉大师姐的修士,自然不会因为楚维阳言语之中的漠然,便真个不再这样行事。
    毕竟,甚么美则美矣,甚么顽起来,甚么兴致,这可尽都是玄河长老亲口说的话。
    “弟子奉命,定将长老书经安全奉送到主峰!”
    第752章 道归混元法循旧
    仅只是一番极其简短的叩见与逢面之后,宫纨竹一行人便已经相继略显得狼狈与瑟缩的从着道殿之中离去了。
    毕竟,此间蟾宫之内的幽寒,他们连身形的安泰都无法做到,连说话时的舌头都难捋直,长久的强行坚持下去,煞炁入体淤积,毁伤道法根基,一个不慎便是断绝金丹门径的事情。
    巫觋教中有法旨传给他们,实则真正的关隘在于那山野间的狭长之路,那才是旁人眼中的试炼,楚维阳为得立威,折损一二人的性命,没有谁会去说些甚么,但若是折损了这一代顶尖天骄的全数道途,那便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所以顺着宫纨竹的奉请,楚维阳言说罢那一番是说给宫纨竹听,也是说给殿中其余诸宗听的话的之后,道人将那一部《紫蟾丹经》传下之后,便挥挥手,教他们尽都离去了。
    有时候楚维阳觉得,这苍莽的人世间,与那昏黄的浊世洪流汪洋也没有甚么样的分别,无非是那汹涌的暗流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了世人的眼中,以教人看的见,又或者是摸不着的方式,忽地教谁人陷身在其中,或许不经意间,便丧去了性命。
    巫觋教中也诚是如此。
    道人那一番话说罢之后,楚维阳相信,围绕着《紫蟾丹经》将会有一番寻常修士所无从洞见的暗涌碰撞,楚维阳像是已经将饵料备好,进而打好了窝的人一样,脸上仅只剩了悠然自得。
    他无所谓那暗涌之中的腥风血雨,他只想要看到结果。
    而也正在楚维阳思量着这些,远远地像是眺望向蟾宫之外,谈看向宫纨竹他们离去的背影的时候,忽地,不知道甚么时候,道人侧旁处的梧桐灯盏之中,淳于芷身形所化的金红火灵鸾凤忽地显照出身形来。
    她好像是从未曾离去,实则原本便在那里,静静地观照了宫纨竹的全部表演一样。
    “你实则很看好她是不是?可你将《紫蟾丹经》交到了她手上,等同于是将饵料挂在了她这个钩子上面,或许真个勾住了甚么,这丫头能够更见得锋芒锐利,可若是一个不慎,来日再来蟾宫叩拜的,或许便是另外的陌生弟子了。”
    闻听得此言时,楚维阳的脸上仅只是淡然的神色,他确实未曾真个漠视宫纨竹,但好像也仅只是未曾漠视而已了。
    “这天底下的事情,死生、盛衰、成败……贫道看好她没用,得是天意垂青她才行,得是她自己变得更让世人看好她才行!
    贫道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而除此之外,这巫觋教,堂堂的圣地大教之中,有些人的事情做的未免太过于小家子气,若说金丹境界的修士用来实证诚然是轻易难做到的事情,可是靖雪道人早就应下的神通经篇却始终未曾给送来。
    连带着,祭礼一脉与巫觋一脉,相应修持的无上宝药,无上宝材,后续也在大打折扣,错非是这些‘耗材’关乎到了贫道真正推演法门的一步,或许连这些也要大打折扣。
    他们以为这样做便能够稍稍拿捏住贫道么?便能够教贫道安稳下身形来,静静地听着他们提出来这样或者那样的条件么?
    今日的行事,是宫纨竹一人的想法,可是背后里却未必没有宫家的引导,宫家的人既然已经瞧见了早先时贫道给出来的两部书经,却仍旧把她推到明面上来,而实则背地里想要缠裹贫道身形的那些暗涌之中,未必没有宫家的出手!
    蝇营狗苟,端的是上不得台面,在真正的道与法面前,更是显得丑陋可怖,甚至未必能够有这兽相,值得教贫道多看两眼!
    既然如此,便莫要怪贫道在鱼饵里下重料了!倘若说前面两部道书,还仅只是教极少数的一二人洞见了真正的妙处的话,那么当他们洞见贫道这部《紫蟾丹经》,便给明白其中的真真义理根髓所在!
    嘿!到时候,怕是打出狗脑子来的,也仍旧是他们!
    倒是宫纨竹,真正教贫道看好的地方,除却那可嘉的勇气之外,还有着远高卓了旁人去的心智,她最后拜别时的那一言,那话外未尽的音韵,想来已经明晰了贫道真正的念想!”
    说及此处时,饶是楚维阳那淡然的面容上,也已经有着赞叹的感慨神情一闪而过。
    说起来有趣,楚维阳自诩是元门掌教,自诩是圣宗的苗裔,但是实则,楚维阳一路颠沛走来,与寻常散修也没甚么分别。
    也正因此,这还是楚维阳第一次有着这样类似的思量,或许盘王宗尚还鼎盛,自己所经逢的,便该是这般元门圣地大教之中,暗涌湍流之中搅动风波的经历。
    这对于楚维阳是陌生的,教道人于略显得枯燥的参道悟法之中,真正感觉到些许元门神韵与己身新奇的经历。
    并且,眼见得,又是打窝,又是饵料,又是顺着宫纨竹顺势玩弄己身算计的,显然楚维阳已经有些乐在其中。
    但是在这一过程之中,道人却仍旧坚守着本心,一切在修为境界为前提的肆意行事的过程之中,始终以己身道法的进益为关隘与要旨。
    而闻听得楚维阳这般言说的时候,连淳于芷也像是颇未曾想到一般,随之而感慨道。
    “当然,重中之重,还是你贯穿在神通修法之中的神韵与义理,炼血煞入巫蛊之中,复熔炼巫蛊合三元而成血焰之灵,以此灵化成道种炼入金丹窍中,丹开九窍而此灵九炼,炼炼归真,化血焰之灵,成贯穿祭礼与巫蛊的无上道法符阵,以此阵为真,半是人修半是妖邪。
    虽然修持到最后未必是纯粹人相本真,但也未必会成为那牲畜与凶兽!
    而今,除却那实则是道法边角料拼凑而成的甚么劳什子《紫蟾丹经》稍稍有所展露这等神韵的朦胧轮廓之外,实则早先时的两部辅助经篇之中,这等义理潜藏的极尽隐晦。
    而今他们尚还只是为得饵料打出狗脑子来,但是真正创出完整书经典籍的时候,维阳,他们会为之而疯魔,而癫狂的!”
    闻言时,楚维阳反而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道法开创,已然是贫道的极限了。
    混朦法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太远,在不完全‘离经叛道’的前提情况之下,参悟着与此道最为趋近的混元法,既然无法‘归真’,便将这一过程之中的磋磨,尽皆归咎到混元的符箓篆纹之中去,以血煞与巫蛊入门,以血焰之灵蜕变,以道法符阵升华。
    这是不归真的归真,是没办法的办法。
    当然,若是这条路能够长久地修持下去,到了更高卓的层阶之中,能够做到炼真为真,使得那道法符阵贯穿己身性命本源,贯穿精气神三元,那么未必不是一条通衢的‘真形’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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