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见唐墨从西屋拖出来一只尺余高的木盆,拿了砂纸打磨,唐笑笑立刻甩着块碎花被单飞过来,好奇地盯着。
    她方才泡在小瓮缸里,被姜冬月洗刷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香喷喷美滋滋,刚擦干就迫不及待地披上被单,乍起胳膊挥来晃去,假装自己长了两个翅膀。
    小瓮缸太好玩了,她明天还想洗!
    其实唐笑笑去年就用过这个小瓮洗澡,那会儿个太小,还在瓮底垫了两块砖头,但她年龄太小不记事儿,已经给忘了。
    唐墨手上动作不停,说:“你妈肚里有娃娃了,身子重,以后天凉了,腿脚就会肿起来,给她做个泡脚桶。”
    唐笑笑站在木桶前比了比,感觉没有自己的小瓮好,看了会儿又呼扇着翅膀飞走了,缠着姜冬月给她讲故事。
    “妈,就讲那个,从前有个人,他去饭馆里吃面,后来怎么样了嘛~”
    “从前有个人,他喜欢装腔作怪,天天闹笑话。到了饭馆,人家掌柜的问他‘吃不吃面呀’,他就说‘吃、吃、吃!’掌柜的赶紧把面条下锅里,给他做了三大碗。最后端到桌上,他才说出来,‘吃、吃不了!’,气得掌柜……”
    这故事唐笑笑百听不厌,但她今天从早蹦跶到晚,中午也不肯睡觉,早已经累了,现下洗完澡听了故事,心满意足,没两句就开始打瞌睡。
    十分钟后,唐笑笑呈“大”字躺到凉席上,翘着嘴角进入了梦乡。
    姜冬月拎起被单,给闺女盖好小肚皮,准备去院里跟唐墨说说买缝纫机的事儿。
    他顶好同意,要是不同意,她就找姐姐姜秋红借点儿,搭上唐墨的小金库,自己去青银县里买。
    机不可失,再过俩月唐贵就要来借钱了,说什么也不能等。
    姜冬月拿定主意,搬了板凳坐唐墨面前,还没张嘴,唐墨先开了腔:“放心吧,我没点头。都这么大月份了,照什么照呀。”
    姜冬月心头一松,不知怎的就把肚里那些反复思量抛开,直接道:“我想买台缝纫机。”
    “买缝纫机?”唐墨抬起头,浓黑的眉毛蹙到一起,“咋突然想起买缝纫机了?你会使啊?”
    姜冬月:“你买了我就会使。”
    “咱不是说好了,攒钱买个拖拉机头吗?”唐墨放下木桶,拍拍手里的碎屑,“我现在一天挣三块五,过了秋找老板说说,争取再涨五毛,一个月能有一百二。”
    “咱家日子节省,秋天粜棒子再攒点儿,明年麦天差不多就能买个拖拉机头。到时候多方便呀,不用一排车一排车地朝家里拉粮食了。要再配个铁犁子,指不定两年就赚回本儿了。”
    唐墨平日里话不多,说起自己的发家计划却头头是道,显然想了不知多少回。
    姜冬月默默叹了口气,狠狠心开始打击唐墨:“你攒不够钱了。咱俩算算啊,你从去年涨的工钱,每天三块五,一个月一百零五,一年差不多一千二。今年又快六月底了,你统共攒了多少钱?”
    “三百。”
    “就这还是我硬卡着,才去信用社存的折。”姜冬月望着唐墨,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搅,“你成天不闲着,咱们一家三口,平时又省吃又省穿的,还是存不下多少。”
    “我这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等入冬生下孩子,再坐月子、养孩子,中间过个年,哪样不要花钱?别说攒钱,不欠债拉窟窿就好了。”
    唐墨:“……看你说的,咱家不是买了块宅基地嘛。”
    他吃够了没地方落脚的苦,所以一有钱就买了块儿地皮,想着孩子大了盖新房住。
    “那地方又偏又没人要,统共才花了几百?”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就你这攒钱的本事,真不如给我买台缝纫机。笑笑一天天大了,还要上学,姑娘家不能破衣烂衫的招人笑话。”
    “等缝纫机到了,咱家缝缝补补做衣裳的活儿,我就能自己干。现在衣服都贵,一年不买现成的,也能省出百来块钱呢。”
    唐墨眉头皱得更紧了,动动嘴巴没说话。
    姜冬月见状,又补一记重拳:“咱家没人帮衬,什么都得自己干。我带着俩孩子不能打零工,全靠你一人挣钱,再不想法儿省点钱,咱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起来呀?”
    唐墨不吭声了。
    是啊,他已经很勤快了,媳妇也够省俭,可家里这日子为啥还没过起来……
    不知是被姜冬月戳中心事,还是那点儿不平气又犯了上来,唐墨忽然觉得买缝纫机是个绝好的主意。
    “行,说买咱就买。”唐墨重重一点头,拎起木桶,“改天我上城里问问,给咱家也添置个大件儿!”
    姜冬月扶着他的胳膊借力,慢慢站起来:“不早了睡觉吧,你拿着桶干啥去?”
    “倒点儿水试试,不漏了今天就能泡。”
    “哎,那我回屋里等你。”
    * * *
    唐墨惯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但凡答应的事从不耍赖,所以姜冬月也没再催,安心在家里收拾旧衣裳,给未出世的小儿裁了十几块尿布。
    中间又蒸了一回馒头,跑魏村给林巧英送了一提篮。
    等到六月底,唐笑笑埋在麸子里的西红柿一个接一个变红变软,唐墨终于骑着二八大杠,从青银县带回来一台牡丹牌缝纫机。
    他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扶着车把让闺女先去找刘建设,“笑笑,知道刘少娟家在哪儿吧?你快到她家里找你大爷,就说你爹买了缝纫机,让他来搭把手。”
    “知道!”唐笑笑应了声,一溜烟往外跑,没多会儿就把刘建设带来了。
    刘建设就是唐墨在城里木匠厂的伙计,俩人每天作伴打工,不管冬夏永远差十分六点钟蹬着车出发,晚上七八点钟回来,除了农忙从不脱工请假。
    他年长几岁,手艺更精熟,每天能挣四块钱,唐墨则是从学徒干起来的。俩人几年伙计处下来,关系比寻常亲戚还近。
    “好家伙,老黑你小子真能干,自己就把缝纫机驮回来了!”刘建设一进门,立马快步上前,跟唐墨一起把车子扶好,然后小心翼翼解开绳子,配合着将包裹在棉被里的缝纫机零部件搁到地上。
    青银县距离石桥村有二十多里,全是黄土路,只在县城中心的商业街有一段石子路,同样磕磕绊绊,极不平坦。
    唐墨怕颠簸伤到机器,出发前带了棉被、稻草和绳子,捆扎填充得那叫个结实。
    就是太重了,一路骑回来,累得后背和腿上的衣服都起了盐渍。
    “哎呀,这缝纫机看着真不赖!”
    “在哪儿买的呀?得一百好几吧?”
    “上头那牡丹真好看,金灿灿的,实诚~”
    两人忙活的时候,何富美和钱会粉前后脚过来,围着散落一地的缝纫机零件啧啧称奇。
    何富美是刘建设媳妇,今天正巧跟钱会粉一块儿在家门口纳鞋底,听见笑笑说家里买了缝纫机,干脆回家放下簸箩,一块儿过来看热闹。
    又问姜冬月:“你会踩缝纫机吗?就敢买这么好的家当,老黑真舍得。”
    姜冬月早把收据揣进兜里,这会儿不慌不忙举起巴掌厚的大册子:“我瞧着不难,等学会了给你们露一手。”
    钱会粉笑道:“好说,就等你了!”
    三人玩笑说话间,唐墨将缝纫机重新组装起来,踩了踩踏板,发现和店家掌柜演示得一模一样,终于松口气:“成了,能转。”
    “我试试,我试试!”钱会粉没用过缝纫机,忙过去学着唐墨的样子踩了踩,看那针头随着脚上的动作一下下戳动,越发稀罕。
    何富美也试了试,说道:“冬月,你先试驾试驾,回头好使了,我把我家那台手摇缝纫机也换了。”
    刘建设赶紧摆手:“换啥换啊,我看手摇的挺好,结实。”
    “边儿去,你都没用过!”何富美推刘建设一巴掌,“那台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比咱俩岁数都大,就差掉牙了!”
    这话说得有趣,几个人纷纷笑起来,又把缝纫机抬到屋里,坐在凳子上踩过两轮,才各自散去。
    等人都走了,唐墨脱掉跨栏大背心,长长吐了口气:“一百三十八块钱的机子,四块钱的裁缝书,姜冬月你可得争气点儿啊。”
    自打看见缝纫机,姜冬月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今天就给你把衣裳裤子补了。”
    唐墨咂咂嘴:“算了,我那裤子还值几块钱,你先给笑笑缝个豆包吧,丑点儿不碍事。”
    “爹,我不要丑豆包,”唐笑笑站在缝纫机前面,双手叉腰,“我要好看的!”
    “哈哈哈哈哈!行,看你妈的手艺了!”
    第11章 红裙子
    姜冬月手艺挺好。
    她假模假式地“学”了两天,缝了几块碎布条,就在饭桌上宣布自己会了,转天用旧衣服的袖子给唐笑笑做了个豆包,就开始清理唐墨的衣裳。
    先找出能穿但带补丁那些,把旧补丁拆了重新打个不起眼的,接着用两件不能穿的藏蓝色上衣,裁剪过后缝出来一件全新的半袖,胸口处绣了简单的“t”字符做装饰。
    换上“新衣服”的唐墨照照镜子,又惊又喜:“冬月,你真厉害。”
    他买缝纫机其实有那么点赌气的意思,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回头找补,买之前还悄悄安慰自己,哪怕姜冬月三年五载不会使,机子也放不坏,不算浪费钱。
    万万没想到,冬月能做出这么好的衣裳!针脚平整不说,穿身上还挺洋气的!
    唐墨得意洋洋,只觉得干活都比往日更有劲儿,可惜老板不给机会,这阵子每天到时间就下工,没去年那么多活儿,想攒点私房钱都偷不着缝儿。
    唐墨有些担心:“别是厂里生意快不行了吧?”
    他之前在城里转悠,发现有两家打家具的小厂子倒了,眼熟些的那个伙计还问他这边招不招人。
    刘建设摇头:“怎么会?老板兄弟下南方谈大生意去了,说不定要再招几个人呢。”
    拍拍唐墨的肩膀,“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咱们厂子真不好了,咱哥俩就干别的去,横竖太平年月饿不着好劳力。”
    “哥你说的是,”唐墨灌碗凉水,给刘建设也舀一瓢,“哪天真改行了,咱俩还搭伙计!”
    刘建设:“好说,咱哥俩谁跟谁。”
    * * *
    “妈,你没看见姜冬月那缝纫机,可威风了!牡丹牌,光机头就得二十斤,还配个大机箱,一百好几!”
    唐霞气鼓鼓的对马秀兰告状,“我哥给她糟恁多钱,她也太不识好歹,我都不嫌她没手艺,找她帮着做件呢子大衣,她让我自己先买布去!”
    唐霞越说越气,手上一用劲儿,竟把鸡蛋捏碎了,忙舀水冲洗,结果不小心绊到笤帚,叽里咕噜带着碗摔到地上,咔嚓碎了。
    马秀兰心疼地过去拉闺女:“嗨呀小霞,你小心点儿,这么笨手笨脚的,到了婆家可咋过日子?”
    唐霞红着脸爬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一看破皮了,更是恼火:“妈你别说了,说得我都不想结婚了。”
    “呸呸呸!” 马秀兰忙吐三声,“新嫁娘可不敢说这话,月老都听得见。你再待家里,都成老姑娘了。”
    看唐霞撅着个嘴,又安慰她,“你甭急躁,我昨天找你大哥了,叫他给你添点儿嫁妆,你二哥也说给你添衣裳压箱底儿,亏不了你的。”
    唐霞转怒为喜:“妈,还是你为我着想。二哥二嫂每天赶集,挣钱哗哗的,你千万盯着点儿啊,别叫他们拿旧衣裳打发我。”
    马秀兰:“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做饭去吧,这么大姑娘一天天的饭都做不好。”
    转头看看日历,正好七月初二,“过晌你看着孩子,我去你大哥家一趟。”
    唐霞把最后俩鸡蛋打到碗里,殷勤道:“妈,帮我再问问衣裳的事儿。”
    ……
    姜冬月一大早拒绝了唐霞,就关起门在家里贴褙子片。
    所谓褙子片,是把零碎旧布头在桌子上一块块铺开,让它平平整整的没有空隙,然后往上面抹白面浆糊,抹匀了再贴一层。如此贴上两三层,就放到大太阳下暴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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