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水则兴,遇水则兴!”
    瞎子说的第一句话时,夫妇两人是很不高兴的。瞎子说他们的女儿留不住,那岂不是诅咒孩子早夭?
    阿淹的父亲在半空中挥着拳头,作势要打人。他身边的妻子拉着他的手臂,劝他别冲动,但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怒,她也生气。
    “瞎子,你可别瞎说。”
    “我没瞎说,你们是留不住阿淹的。”
    “阿淹是谁?”
    “阿淹就是这个女孩的名字,她遇水则旺,无水则亡啊。”
    好吧,既然都说没水就要死,阿淹的父母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对着女儿“阿淹”“阿淹”地喊着。
    阿淹的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清泉,可怜又可爱。等长到五岁的时候,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落下了一层华衣。
    那一年的夏天有点热,阿淹就去河里玩水。她跟同村的孩子们比憋气,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在水里谁憋得久,谁就是最厉害的。
    阿淹机灵,偷偷折了一根芦苇,含着嘴里呼吸着。怕小伙伴们发现她嘴里的芦苇管子,她还刻意躲到芦苇丛旁边,高大的芦苇在水中生长,生得比成人还高,芦花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
    “嘻嘻,谁也猜不到我作弊哦。”
    躲得正好的阿淹,看见领头玩水的狗子哥才喊了一声,就被人一箭射落水里。
    要不是阿淹含着芦苇管子,她就要惊呼出来了!
    紧接着,是蜂拥而来的马蹄声、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还有村人的怒吼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
    最后连玩伴的哭喊声都听不见了。
    阿淹躲在芦苇丛里,拼命地捂住嘴巴,才没有哭出声来。她眼睁睁地看着河里的水越来越红,最后连白嫩的芦苇根都染上了一丝血色。
    等到天黑,马蹄声终于走了,村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静得让阿淹害怕极了。
    她穿着一身麻衣,湿淋淋地从芦荟丛游到岸边,赤着脚走上村口的泥地。
    她见的第一个人是村口槐树下的瞎子,干瘦的老头被人捅了两刀,血留了一地。大概是贼人觉得一个瞎子战斗力弱没威胁,所以没刻意整死他。
    阿淹摸了摸瞎子的鼻子,还有一点儿气。她掐着瞎子的脸和手,好不容易,把瞎子叫醒了。
    “瞎子,瞎子——”
    “我爹娘呢,村里这是怎么了——”
    阿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瞎子失血过多,但还有意识,老人见她没有事,还很庆幸。
    “阿淹要找到水,你就能活着。”
    “找水?我去哪里找水?是村里的水吗?”
    “水,他极贵。”
    瞎子说完这句话,就断气了。阿淹擦了擦眼泪,走进去村里,只见家家户户门口都染了一层红泥,她家里也是,爹娘的血都干涸了。
    即使是地势隐蔽的山村,也躲不过贼人的侵.犯。
    大人们常说外头在打仗,要死很多人的。以前阿淹不懂,但现在她知道了,死亡其实一直都没有远离。
    五岁的阿淹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村口,走到了外面的官道,爹爹带她走过几回,那是去城里买东西的路,城里有大官和兵,是会捉贼人的。
    阿淹想要去找大官。
    小孩走得脚丫子都划破,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她在昏过去的前一秒,隐隐能看见一男一女个人影。
    是爹娘来接她走了吗?
    她想家了。
    “这个小丫头,长得真是一张好皮子,调养一段时间,很值钱的。”
    “真嫩啊,不会是哪一家的千金吧?”
    “应该不会,我看她穿得很糙,小姐哪里会穿这样的衣服。”
    “那也对,估计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阿淹被一对中年夫妻捡了,夫妻说他们就是她的爹娘。这个新家里还有十几个姐姐,生得比村里翠儿姐好看多了。
    这对夫妻不许她们在院子里晒,说这样会黑会丑,就卖不上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家里做客,再接着,就会有姐姐离开家里,有时候是一两个,有时候是三四个。
    爹娘说姐姐们是去享福了,以后阿淹也会去享福。
    小女孩听着这话,并不反驳,给饭她就吃,给活她就做。
    爹娘说她是最乖的孩子,家里又新添了两个妹妹,阿淹帮忙照顾妹妹,但她并没有忘记村里的一切。她记得村里的真爹和真娘,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带她玩水的狗子哥,还有大槐树下的瞎子。
    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忘记了,阿淹每晚睡觉前都会重温一遍,妹妹们还笑她神神叨叨的。
    就这样,八岁那一年,她等到了去享福的那一天。
    “阿淹,你去光禄卿府上当差,一定要把小姐给伺候好。”
    “大人的千金想要买丫鬟伺候,你是最懂事的一个,爹娘疼你,给你找了一个好去处。”
    阿淹表现得一向柔顺,没哭没闹的,让这对人贩子夫妻很满意。拐子娘难得良心未泯,把阿淹卖去伺候宗室家的千金小姐,也算是清清白白地走出去。
    光禄卿大人是东魏的宗室贵族,他的女儿自然是金尊玉贵的小姐。
    小姐元氏比阿淹大三岁,她得了这个新玩伴,高兴得很。阿淹生得一身雪白的肌肤,摸上去滑滑的,比起又黑又老的仆妇嬷嬷,自然更得元氏的欢心。
    阿淹捧着托盘,伺候小姐梳妆,规规矩矩的,看着十分乖巧。小丫鬟梳着厚厚的刘海,是来府上前娘给她剪的,挡住了阿淹秋水似的眼睛。
    拐子娘知道阿淹生得美,怕她夺了贵族小姐的光彩,惹人不喜。
    “我干这一行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整齐的好样貌。我害了好多人,这回算是积德了,要是阿淹以后成了人物,可别忘了娘……”
    阿淹还记得,拐子娘那个呲牙咧嘴的肉疼样子,大概没把她卖出大价钱,有些后悔吧。
    能伺候小姐,又不被打骂,是阿淹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小姐待她很好,会跟她说话,有时候还赏她两碟蜜饯。
    那一颗黏糊糊的,甜得发腻的腌杏儿,小姐不稀罕,但却是阿淹人生中难得的光。
    再后来,东魏没了,是高齐取而代之。
    阿淹和小姐被分开,身为东魏宗室的小姐被老爷嫁了出去,来向新朝的高氏祈求庇佑。元氏的贵族宗室被新皇清算,府里养不起那么多人,阿淹被充作官奴,又被带进宫,来伺候新皇朝的主人。
    她被分配到李皇后的含光殿里,皇后李氏生得美貌,又得陛下盛宠,这里是一个当差的好地方。
    她年纪小,能干的活不多,就是个给人端盆洗脚的杂工。
    “快,陛下说要洗脚呢,你还不快进去!”太监朝她骂着。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阿淹吃力地提着木桶,今日的水格外多,重得她都快提不起来了。就在她差点把水桶弄翻的时候,有一个人赤着脚,单手就把水桶拎起来了。
    “你这小丫头,不行就不要逞强。”文宣帝高洋看到她逞强的样子,就觉得有趣,“会给人洗脚吗?看着你就是个吃白饭的,干活都不利索。”
    “谁说我不行的!我伺候小姐已经四年了!”
    阿淹见这人一身酒气,衣襟又大拉开,真是丑人多作怪。她心想,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吗?
    看着不像故事里的神仙人物啊。
    阿淹撸起袖子,就蹲下来给这人洗脚。她一脱了对方的鞋子,就闻得臭烘烘的一大股味儿,像是真爹干完农活的臭脚,让她回忆起她的童年。
    她并不讨厌。
    阿淹洗得很耐心,还用力地给人捏脚,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或者厌恶。她细白的手臂像是上好的美玉,浸泡在褐色的药汤里,更是晶莹了几分。
    她听得上头的人,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人在打量着她,目光像是火烧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淹。”
    “是嫣然的嫣,还是烟火的烟?”
    “是有水的淹。”
    阿淹读得书少,也不认得字,但是瞎子的话她还记得,她的名字里是有水的,因为瞎子说她缺水。
    文宣帝高洋觉得稀奇,怎么有女子叫这种名字?
    听着像是淹死鬼似的,太不吉利了。
    他问了出来,阿淹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好保密的,可以告诉他。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村里算命的,说我遇水则兴,要我去找水,可是我没懂。”
    “哦,他没算错啊。”高洋一拍手,乐了,“朕的名字都是水,注定你是要来服侍朕的。”
    “啊?”
    皇帝说的话吓得阿淹当场跪在地上,差点把头都栽进去洗脚桶里。
    皇帝的名讳是什么,从来没人敢说,她这等奴婢是不知道的。要是别人以为她故意献媚,她十张嘴都说不清啊:“奴婢,奴婢求陛下恕罪——”
    阿淹认错的速度很快,从小被拐的经历告诉她,装乖巧就不会有人为难她。
    高洋觉得这个小丫鬟挺顺眼的,“阿淹是吧,以后你就去昭阳殿当差,别留在皇后这儿,她这里可没有水。”
    “奴婢谢谢陛下的仁德!”
    阿淹的眼里爆发出光彩,她这是升职了吗?
    当了御前的宫女,自然是不一样的。李皇后被文宣帝通知后,她便认真打量着自己这个粗使丫鬟。她让人梳起阿淹的刘海,才发觉自己的宫里藏了一个美貌的女孩。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水汪汪的眉眼仿佛含情似的,一身冰肌玉骨根本就不像下人出身。若是阿淹再成长五年,估计在容颜上会胜过许多美人。
    国色天香的李皇后,头一次暗恨时光易逝,她都老了。但是她的丈夫风流成性,又看上另外一个小丫头。
    “娘娘,娘娘……”
    阿淹跪着,不知道皇后想要对她做什么。最后李皇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娘娘看向她的眼神……
    好像要拿针扎在她身上一样。
    在高洋的庇护下,阿淹过得日子就更好了。她年纪尚小,一双眼睛生得最清澈,仿佛别人都落在她心底一样。
    高洋很喜欢阿淹这样看着他,然后两人在一起说话,很意外的,皇帝居然喜欢听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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