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威胁他,若是不离,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不仅打他,还打他一家。我也不怕上衙门见官,我生来没了爹娘,我还想坐牢哩,包吃包住!”
    悍小娘:佩服!
    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来瓦子做艺人的,大多数是苦命人。孙三娘是被师父捡回来的,悍小娘又是被十几岁的孙三娘抢回来的。孙三娘从小胆子大,又习得一些拳脚功夫,她见小娃要被人卖去鬼樊楼,正当那个人贩子数钱的时候,她偷摸把人抢了就跑。
    瓦子里讨生活的女人虽然低贱,但尚且能见光。鬼樊楼的女人一辈子都见不了光,活得跟鬼差不多。
    孙三娘的脚程快体力好,她穿过好几处瓦子,专门往人流熙熙攘攘的地方钻,拐子想追都追不上。
    她和师父商量,让小娃吃她们这一行的饭。等她孙三娘人老扑不动的时候,正好这个娃能上台相扑,挣来的钱能孝顺师父。
    “师父,先是我养你,再是师妹养你,你一辈子都能喝酒吃肉!”
    师父也不是多善良的人,但小娃能挣钱的事儿,确实说动了他。寻常女相扑手扑到三十岁左右,已经是人老珠黄。孙三娘和这个小娃差了十几岁,等这个大的挣不来钱,小的正好是青春漂亮的年纪。
    瞧着这个小娃,模样长得真俊,长大不会丑。
    小娃就这样被留下来,可惜师父命不好,收养她没几年后就一命呜呼。悍小娘说是师父养的,实际上是孙三娘养她更多。
    她心中默默把师姐当作母亲。
    孙三娘笑着说要嫁人,悍小娘拿自己这几年攒到的积蓄,给师姐出了一箱子体面的嫁妆。孙三娘离婚的时候,她把嫁妆全要回来,她这么凶狠的性子,狗东西不敢惹她。
    她对男人撂下狠话: “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叫几个相好的大官人来搞你!你到时候去阎王爷那里投胎,也是个糊涂鬼!我孙三混了好几年,别的不说,认识的禁军头头也有几个,你自己掂量掂量。”
    “什么孩子?这哪里是你的孩子!孩子是我跟别人有的,一直拿你来当个绿王八!”
    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离,这必须离!不,我不和离,我要与你义绝!”
    “义绝就义绝!”孙三娘丝毫不怵。
    义绝是古代离婚最严重的一种方式,指夫妻中一方对另一方以及对方一定范围内的亲属有殴、杀、奸等行为,从而夫妻双方被官府强制离婚。和离对女方而言,是伤害性最小的,姑且算是“和平分手”。而义绝需要通过官府离婚,只有存在犯罪行为,才会被判义绝。
    孙三娘不怕丢脸,她铁了心思要离。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开封府办离婚,所幸她生得好,孕妇又像是弱势群体。办差的官爷可怜她,不信她会动手打人,没有在她的判词上写太难听的。
    两人离婚之后,悍小娘把孙三娘接到身边,她白天打相扑,夜里陪师姐说话。等孙三娘出了月子,她没有多休息,而是立刻跟瓦子的人说,要重新出台表演。
    她专门打最挣钱男女混扑。
    男女混扑的女演员挣得比女子相扑的多,因为女人的力气小,在混扑中容易吃亏。这男女授受不亲,动作大时难免走光,愿意打混扑的女演员不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情,谁不想在家里好好养着。我若是躲懒,春哥儿就没得吃穿,还得连累师妹你养我。”孙三娘在后台上妆,“呸,老娘只当借了回种,定要把春哥儿安生养大。”
    春哥儿是孙三娘的儿子,也就是姑娘怀里抱着的孩儿。孩子的眼睛清澈,咿呀呀呀地喊着,好像为娘亲鼓劲。孙三娘要准备表演,悍小娘今日不用工作,得空替她带一下孩子。
    只待一炷香燃烧完毕,铜锣声敲响,穿着红绸鞋子的女飐(女相扑演员)闪亮登场。将近一年不见,孙三娘的身段更加丰美,老客们看得目不转睛。今日混扑的男人叫鲁二,是这一行的新人。
    瓦子安排孙三娘和新人相扑,也有提携鲁二的意思。
    只要钱财给足,孙三娘没意见。
    她娇喝一声:“哈!”一个漂亮的转身,躲开了鲁二的攻击。两人有来有往,打斗了不下十个回合,不会看的看热闹,会看的看门道。好些老客露出焦急的神情,怎么女飐的动作越来越慢?
    孙三娘的额头沁出汗水,动作越来越艰难。自从生了孩子,她的体力是大不如前。她没想到自己今日复出一战,打得那么难!
    她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对手的肩膀,用巧劲将他掀翻在地。往日这么一招,是她的必杀技,她能轻而易举掀起一个男人。谁知鲁二看出来三娘下盘不稳,竟然往她脚下一绊,顺势抓着她的手,将她狠狠地砸到地上。
    “嘶——”
    看表演的萧靖和张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女人被打得也太惨吧。舞台上的女人倒地不起,直到有观众欢呼鲁二的胜利,表演结束,她方才被另外一个女子扶起来。
    扶她的正是悍小娘,她把春哥儿用背带绑在后背,心疼地抱起孙三娘。她们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胜者为王,不打假扑,鲁二并没有错。
    只是她心疼,师姐她刚出月子还没有几天。产妇的身子本来就虚弱,她又年长十岁,怎么打得过十八九岁精力旺盛的鲁二。就刚才那一下子,孙三娘的后背肯定青了一大片。
    赵志冲露出不忍的表情,小声地说:“哥,我想请你的人去买些好药,送给那位女飐。我还想请她做我的健身师父,让她以后别在这里打了。”
    本来公主说把孙三娘雇来,做寻常女侍的。后来细想,还是不妥。这位孙三娘会一些拳脚功夫,陪公主锻炼身体正好。
    萧靖想了想,这事儿挺好的,只要孙三娘身家清白,他愿意请人来教导二女武艺和健身,女教练比男教练方便。宋朝的皇室女眷大多以文弱为美,可是在他看来——
    他倒宁愿公主能不喘气砍人三条街呢!
    大概赵家的基因不好,或者是皇宫风水不行,有许多皇子皇女的身体不好,早夭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后天锻炼不说有多大作用,起码练一下,比干坐不练要强。
    官家跟身后一个不起眼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你去查一查刚才那个女飐,不要惊动旁人。若她是个清白的,你问她愿不愿意去教小娘子强身健体的功夫,每个月有五两月钱,包吃包住。
    唯一有一点,她不能时常还家,每半个月还家一次,需要经过报备。为人必须谨言慎行,日常要跟着小娘子起居。”
    “是。”便衣小哥很快领命而去。
    看完男女浑扑的表演,手里的零食也吃完了,萧靖带着妹妹和媳妇过去王家罗锦匹皂铺。女人天生对打扮有一种特殊的钟爱,一听说去买衣裳鞋子,两人眉开眼笑,别提有多高兴。
    张嫣十分期盼:“舅舅,店里真的会卖蜀锦衣裳吗?”
    小张眼馋织金镂花的小裙子很久,上辈子没好意思穿,这辈子很想天天穿。曾有蜀地官员上贡一条单丝碧罗笼裙,用织金技术制作的蜀锦十分华丽。小张忍痛赏赐给孙女李果儿,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应该有吧?”萧靖不太确定,安慰道,“若是没有,等出了孝期,志冲和你都做几身。”
    他对自家人十分大方,再穷也不能穷着媳妇和孩子。他和赵祯的消费观不一样,若是张嫣想穿几身灯笼锦的衣裳,他宁愿自己努力挣钱,都要给她吃好穿好。
    害得张贵妃被官家责骂的灯笼锦,就是蜀锦当中的精品。
    宋朝生产蜀锦织品的机构叫作锦院,分为官营和私营两种。官营的有成都府锦院,成都府锦院产出的蜀锦质量稳定,专供皇室,是皇帝赏赐给大臣的首选。
    萧靖想得很深,如果王家铺子卖的蜀锦不是私营,而是成都府锦院出的货。那么他的钱兜子里,大概率是出现硕鼠了。
    是谁偷了老子的钱!
    王家罗锦匹皂铺的掌柜姓王,天生一双势利眼。虽然三人都穿着男装,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上门的是一位年轻官人,外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娘子和一个小女童。
    “两位官人想要什么?”王掌柜笑起来很喜庆,“我们小店不大,但东西在东京城都是拿得出手的!不仅有布料、还有新款的成衣、鞋子……”
    萧靖见没有别的顾客,沉声说:“我曾听晏家娘子说起,你们这里有蜀锦卖。我想给家中娘子置办新衣,不拘是布料或成衣。”
    晏家?
    这个姓氏罕见,王掌柜一听便想起某位常客。
    要说东京城姓晏的、有头脸的,就那么几个。晏相公虽然被贬,但他素有才名,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旁人也不敢冷落他家。晏家有两个娘子,从小有光顾店里的生意。
    王掌柜的笑容更亲切一些。他打量过一行人的服饰,都是好衣裳。虽然没有织金,但材质是上好的丝绸。这样的人家能付得起大价钱,不是上门耍着人玩的穷鬼。
    “您来得巧,小店新进了几匹八达晕锦,你看这上面的花儿多美……”
    八达晕锦以牡丹、菊花、宝相花为图案,周边织有几何形状的花纹,因丝线之间互相沟通,朝八方辐射,有“八路相通”之意。这种蜀锦的生产技术始于五代,到宋朝的时候趋于成熟。
    萧靖看得仔细,这匹八达晕锦做得极美,以朱红为底色。花卉图案由深红、蓝、浅蓝、绿、金黄、深绿等色组成,端的是五光十色。八达晕锦是上贡给皇家的蜀锦品种,寻常百姓是不可以使用的。
    理论上,普通卖布的铺子不应该有八达晕锦,这是官营产出的东西。
    他装作十分惊喜:“你这是成都府锦院出来的货?当真是手段通天,能拿到这样的好东西……”
    “不过是一些残次品,哪里能给官家上贡。”王掌柜嘻嘻两声,指着一个地方,“您瞧,这里破了一个窟窿大的洞,这匹布算是废了大半。”
    张嫣探过头来,底下那些人钻空子果真是厉害。不知道谁用火烙了枣子那么大的洞,这样一来,这匹八达晕锦损毁,自然不能送到皇宫。
    可若裁成衣裳,完全能避开这个洞,还能出一身长衫,再给姑娘做几双鞋子!
    萧靖:“这匹八达晕锦做得好,且包起来。再要几匹素净一些的蜀锦,一并买单。”如果这家店背后的主子当真姓王,官家心里倒有几个名字。
    “咦,这几双鞋子好生精致!”赵志冲看到店里的蜀锦小鞋子,她看向张嫣,“这鞋这么小,我穿不上,嫣儿兴许能穿上。”
    张嫣有些意动:“这鞋子怎么卖?”
    王掌柜看到她们感兴趣,却面露难色:“啊,这几双鞋子的款式是行首们定过的,不宜再卖给小郎君……”
    什么是东京的行首?
    那些姑娘打扮得再漂亮,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得难听点就是陪客的。
    哪里叫贵族小娘子和行首穿一样的鞋子?
    王掌柜是疯了才做这种生意!
    “可是那些行首……不是应该是二八佳人吗?”张嫣不明白,“她们都那么大,却穿这种鞋子?”
    这样的小鞋子在她看来,是儿童鞋。她现在是儿童,所以她能穿进去这样的鞋。
    王掌柜看向同行的官人,见人家没有制止,见左右又无旁人,才压低声音解释道:“这叫宫样,外头的勾栏可流行得紧,据说宫里的娘娘和宫女都是这样穿的。行首们学了宫中的模样,还花重金请出宫的老宫女把脚给缠了,才能穿这样的鞋子。
    官人听说过桑家瓦子的李行首没有?她穿了这鞋,跳起舞来跟天上的仙子一样,好多人都去看她,一时间风头无二。如今想去看她,光是入门的茶钱和果子钱,比之前翻了足足十倍……”
    萧靖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他原以为整治了皇宫里的缠足,那事儿算完结。结果缠足在妓/女那边流行起来,去瓦子玩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若是以后的审美认为这样的脚很美,恐怕将来每个姑娘都要缠足。
    那样太可怕了!
    “我们回去吧,回去再请绣娘做新衣新鞋。”他喊上张嫣和志冲,心事重重地离去。
    作者有话说:
    有参考义绝、八达晕锦的资料。
    有参考唐朝的蜀锦,《蜀中广记》卷六十七方物记:安乐公主出降……蜀川献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鸟子大仅黍米,眼鼻嘴甲俱成,明目者方见之。
    关于张贵妃收受文彦博灯笼锦的情节,参考:《宋史·卷三百一十三·列传第七十二》:御史唐介劾其(文彦博)在蜀日以奇锦结宫掖,因之登用。
    第594章 赵祯无遗憾(14)
    ◎宋仁宗手把手指导韩琦◎
    张嫣喜欢鲜艳的颜色, 朱红底色的八达晕锦给她。赵志冲更钟爱素净一些的颜色,萧靖作主买了淡青底莲花纹锦、松绿团花纹锦等几匹蜀锦给妹妹。
    等小娘子的新衣服做好之后, 官家让亲卫把韩琦请来。
    这位韩大人可了不得, 他以弱冠之年考中进士,名列第二,在同龄人算是翘楚。他今年才二十五岁, 已经得皇帝的信任,为皇帝掌管左藏库。诸州贡赋均输左藏库,主使官员掌四方钱币、金银和匹帛。
    用现代语言来理解, 韩琦就是替皇帝管家产的人。太宗皇帝赵光义定下规矩, 皇帝每个月可以拿一千二百贯的月例,由左藏库奉上。历史上的仁宗皇帝十分有奉献精神,他说我给国家打白工, 我不但愿意996, 我还不用领工资。
    但是萧靖不是这样的人。
    他信奉多劳多得,自己干了活,拿工资那是天经地义,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男人身上有钱,心里才不慌。不然官家带姑娘上街都买不起一杯三十块钱的阿婆茶,造孽啊!
    他让人给韩琦带个话:我这个月的工资好像还没领,让他顺便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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