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看歌舞的时候, 韩琦死死地盯着李行首的那一双小脚——
    上的那一双鞋子。
    鞋头向上翘起,好像飞鸟, 坠着龙眼大小的白珍珠。都说人老珠黄, 李行首鞋子上的珍珠洁白如雪,一看就是当年新产的淡水珍珠。韩琦在左藏库认真打工,自己买不起奢侈品, 但他对着皇帝家的藏品,看好东西的眼光很毒辣。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但珍珠价值不菲, 鞋面用的布料也是好东西。料子仿佛泛起一层层盈盈的水波纹, 散落的桃花纹漂浮在水纹之上,意境特别美好。
    这的确是蜀锦,而且是成都府锦院出的落花流水锦。
    落花流水锦, 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 名字来源于唐朝李白的一句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因为布料的底色以紫红为主,又名“紫曲水”,面料上的水波纹特别美,如曲水潺潺。
    这么一双落花流水锦珍珠鞋,不应该是李行首用得起的东西。
    可她偏偏用上了。
    韩琦花了五百块钱,问卖茶的婆婆要了几张彩笺, 当即给李行首写了帖子,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他素有才学,在官家的提点下,早已想好了几首赞美女子相貌的词。
    他打听到李行首原是江南人, 专门写了一首《忆江南》递上去。
    维杨好, 灵宇有琼花。
    千点真珠擎素蕊, 一环明玉破香葩。芳艳信难加。
    如雪貌,绰约最堪夸。
    疑是八仙乘皓月,羽衣摇曳上云车。
    来会列仙家。
    “好一句来会列仙家!”李行首捧着词,忍不住咯咯笑,“我还没老得跟寿星公似的,哪里能位列仙家?”
    “倒是跟李太白那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有点那个意思。”
    身为东京第一行首,李行首不光靠脸,人还略通诗词歌赋。她研习过大诗人李白的作品,李白夸杨贵妃跟月宫仙女一样,今日这个韩官人,也用类似的比喻,当真夸得她通体舒畅。
    她竟然能和倾国倾城的杨贵妃相比!
    李行首心中得意非凡,她见过那么多男人,有人用钱哄她,更有人为她填词、写诗。可是写得跟韩琦这般好的,没有。
    她会唱《忆江南》的调子,当即一边补妆上粉,一边轻声哼唱起来。
    “千点真珠擎素蕊……”
    “如雪貌,绰约最堪夸……”
    韩琦低着头,被丫鬟秋环引着,步入李行首的香闺。他第一次来勾栏这种地方,富弼说不陪他进来了,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
    “姐姐可安好?”
    他在门外不敢进,有礼貌地先问了一句。
    屋内的佳人轻笑了一声,这个呆子,人都到这儿了,居然不敢进来?
    她见过狂的,见过浪的,没见过这么呆的。
    “奴家安好,官人进来罢了。”李行首丹唇轻启,她眸中的笑意更深,“韩官人这是第一次来?”
    韩琦按照剧本编好的对白说:“嗯,是第一次来。旁人都说姐姐跳舞极美,堪称东京一景。我没看过,这便来了。”
    他捧着一碟果子在怀,大约只有薄薄的四五片姜,用糖渍成漂亮的粉红色,散发出来酸酸甜甜的味道。他本身不爱吃这样的零嘴,倒是打听过,别人说是李行首爱吃的。
    “我……所得不多,请不起姐姐吃鹿胎驼峰肉。只能买得一碟这样的果子,不是外头的东西,是在瓦子里买的,干净能入口,姐姐能吃得安心。”
    李行首瞧着这样一碟梅子姜,顿时就笑了。
    卖茶和果子的婆婆是她干娘,干娘贪利,总是拿这么点东西打发客人。管他们爱吃不吃,只要有她这样一棵摇钱树,男人来了总得消费。
    这个傻子,白花了那么大加钱,只买得那么少东西。
    李行首示意秋环把客人买的果子拿下去,巧笑道:“巧了,奴家正想吃点爽口开胃的。秋环先把这碟梅子姜拿去蒸一蒸,蒸熟了好配茶吃。”
    勾栏有勾栏的潜规则,李行首怕遭人害了,不会轻易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她让秋环把东西拿去“蒸”,实际上是让秋环替换过一碟新的梅子姜,弄成热的送上来。
    这样既不会让客人难堪,又保证了自身安全。
    虽然她不吃韩琦给的东西,但人家这份心意,让她十分受用。
    “官人在哪里高就?”李行首问,“瞧着这身气度,奴家走在街上都不敢认呢。”
    韩琦实话实说:“哪里谈得上是高就,不过是混个温饱的糊涂虫。我在左藏库办差,对着死物的时候比对着人还多。”
    李行首不明觉厉:“左藏库,是朝廷的地方吗?”
    “左藏库负责收集储藏地方上贡给官家的土仪和钱银,说得直白一些,我是给官家看仓的。”韩琦摇了摇头,“东西虽好,可都不是我的。”
    李行首捂着嘴笑,“大小也是官儿,官人如此年轻,怎么还不知足?”
    她见这位韩官人才二十余岁,他在这个年纪能攀上皇帝,不是亲贵,就是能人。她的心中更加欢喜:“韩官人见过的好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奴家只恨自己见识浅薄,跟睁眼瞎子似的。奴家平日里也是糊涂,随便置办了一些东西,也不知道好不好,想请韩官人帮忙掌掌眼。”
    韩琦:正合我意!
    他想评估李行首这里有多少身家,除了蜀锦,还有没有使用其他违禁物品。他还没找出来借口,李行首自己却提出来。
    他谦虚地说:“我也是从今年六月才去左藏库办差,若有分辨得不对,还望姐姐多多包涵。”
    李行首就爱他这副模样。
    瞧瞧人家,明明年少有为,为人说话都如此谦逊。不像她见过的一些人,捧着几个臭钱,尾巴都要扬到天上去。
    她让丫鬟把屋子里的帘子打起来,又把窗户打开,让外头的光线透进来,巧笑嫣然:“说什么包不包涵的,官人只管捡着你懂的说,反正我自己不懂,学得两招以后出去也能唬人。”
    “愿为姐姐效劳。”韩琦低头行了一个叉手礼。
    李行首住的地方极大,前头是待客的小厅,旁边有专门的茶房,提供茶酒和点心果子。丫鬟秋环候在一旁,他大步走进去房中,举止落落大方,没有躲避的姿态。他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窗纱用的是蛋清色的细纱,下置一张乌木雕花小塌。
    塌上置一案,案上有美人心爱的妆盒和小镜,依稀能猜到美人在案旁梳妆打扮的身影。
    韩琦上手摸了一下,说:“这张小塌不错,用的应该是两浙一带的料子。乌木的木质坚硬如铁,材色黑中透亮,质地坚硬细腻,断面手感柔滑。姐姐这是用上了年份的老黑木做的,光亮如漆……
    我在库里见过两浙节度使上贡的金棱七宝装乌木椅子和踏床子,木材质地比这个略胜,但姐姐这个也是极好的。”
    李行首心满意足,官人说她的东西比皇帝的略差一点儿。
    就差一点儿。
    换言之,她的东西好,买得值!
    “那这张的料子如何?”李行首指着自己的大床问,她不害羞,这是她干饭的地方。
    床上用的是锦绣帐子,一袭绣着海棠花的褥子还带着芬芳,并上一对鸳鸯衔枝软枕,别有一番意趣。只是韩琦看着大床上用的漆,紧紧皱着眉头——
    “怎么是红漆大床?姐姐不如让人把这张床劈碎烧掉,再使人买一张新的。”
    “天圣七年,陛下下诏:士庶、僧道无得以朱漆饰床榻。九年,禁京城造朱红器皿。”
    李行首:震惊!
    这么要紧的大事,她居然不知道?
    她被吓得心肝颤动,脸色发白地问:”陛下当真下令,说不许用这样的床?”
    她迎来送往的,见过她家床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若是那些人出卖她,她定会惹怒皇帝!
    “不是不许用这样的床。”韩琦解释,“是姐姐这张床用了朱红的漆,陛下诏令禁止用这个颜色造床榻。官家推崇简朴,以清雅为美,乌黑最好,檀紫次之,朱红又次之。你这床看似华丽,朱红鲜艳,实则容易落入俗套。”
    李行首真心感谢韩琦提醒她,躬身道:“奴家受教了,明日便让人换了这床。”
    两人聊着,月亮早已高高挂起,白色的月光混着灯笼的烛光,从窗户洒进来。
    韩琦见时间过了一更,借口明日要早朝,拒绝了李行首留他的意思。李行首觉得他这个人值得相交,跟他约定:“官人过几日再来,奴家还想请你看看,这屋子里的东西如何。有哪些逾制的,奴家定然不再用了。”
    “姐姐这里何时有空?”韩琦温声说,“姐姐有事情要忙,我便错开来。我要画卯,姐姐同样要营生。我帮不上姐姐太多的忙,只有一双眼睛还算能用。”
    他完全没有看轻李行首的职业,甚至有将自己的工作和李行首的工作平等之意。
    他这个人真好啊。
    李行首再一次感叹。
    “奴家且瞧瞧。”她翻出来几份帖子,都是这日收上来的。韩琦瞄了几眼,看清楚上面写着的男客名字,又瞧见帖子附赠的礼单。
    礼单上的东西都价值不菲啊。
    他暗暗记在心中。
    作者有话说:
    本章《忆江南》是历史上韩琦本人写的,不知道他为谁而写,我这里姑且拿来借用(因为我编不出来宋词)。小韩文采还是可以的,他写美人的宋词和诗都有。这首词网上有两个版本,一句是“一环名玉破香葩”,一句是“一环明玉破香葩”。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我觉得可能韩琦用了杨玉环的典故。唐朝人写的《明皇杂录》一书,有提及“杨贵妃小字玉环”。
    有参考落花流水锦的资料。
    有参考宋式家具、乌木家具的资料。开宝六年,两浙节度使钱惟濬进贡“金棱七宝装乌木椅子、踏床子”等物。仁宗皇帝说不允许使用朱漆家具,这个是真事。
    小程序买菜送不进来,唉,附近的小区好多被封了。家里有猪肉,今晚吃冬瓜煮猪肉。中午睡醒好饿好饿,我煮了一碗窝蛋奶吃,溏心蛋超好吃的。
    第597章 赵祯无遗憾(17)
    ◎宋仁宗给李行首一个机会◎
    只花了半个月时间, 韩琦竟然能赶在新年之前,把涉嫌贪污的名单拿到手。
    他站在下首, 把名单交给官家身边的黄门。他等待官家作下一步的判断, 一半思绪却想到桑家瓦子的李行首。
    李行首是一个好人。
    那日午后,风特别大,屋子里燃烧着暖暖的熏香。她把自己三年来收到的帖子和礼单都放在一个匣子里头, 亲自递给韩琦。
    “韩官人是做大事情的,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懂。”她没穿精美的蜀锦,而是换上一条素白的绸裙, “若是这些能帮到你, 你且拿去。我看过的人好多,也不一定看得准,只觉得韩官人是能济沧海的人。”
    乘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除了“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是李锦儿最喜欢的一句诗。
    她爱李太白赞美贵妃的诗,曾幻想这是大诗人为她而写的。她又爱李太白的志向和才华,心想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男人,一定要帮他一把。
    她出生在江南,祖辈据说是能织锦的能人。可惜她没遇着发达的好时候,自幼被带来东京,像一朵艳丽却颓败的花, 开在这瓦子的勾栏。
    等她发迹之后,她喜好穿织锦衣裳,喜欢一切价值昂贵的好东西。她有好多东西,她用金银绸缎把自己包裹起来, 以为这样就是好日子。
    直到那一日, 韩琦隐晦地给她提起, 朝中似乎有人贪污。这些人贪的钱,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并非他们靠自己努力挣来的。
    “先帝最是简朴,他怕朝中有晋朝那种斗富的不良风气,诏令禁止使用销金服饰。先帝有一个妃子,她违禁穿过一次销金的裙子,被先帝罚去做道姑。”韩琦装作不经意地说,“当今和先帝是一样的性子,官家怕劳民伤财,明明库里有新贡的蜀锦,他偏不穿,就是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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