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虽能看见许多北来南下的流民,但本地乡亲还是安定的。
    而方城,叶三郎路过的村子连续两个都是空村,良田荒废。再没有他小时候记忆中的富足景象了。
    杜金忠占了方城最富裕的大户的宅子。那家人据说被杀光了。在那里,叶三郎更是看到很多不堪景象。
    叶三郎虽在杜金忠面前表现得沉稳,可内心里实在受到很大冲击,所以急欲向叶碎金倾诉。
    叶碎金了然于心。
    其实也不是不能派别人去办这个事,但叶碎金特意让叶三郎去,就是为了磨炼他。
    她这兄长性子淳厚,他虽肯听她的话行事,但他的内心里必然存着“其实方城未曾犯我们,我们主动去打方城,是不是不太对”的疑虑。
    如今她看着叶三郎的眼睛,知道叶三郎已经对夺取方城没有疑虑了。
    “现在世道就是这样。其实中原都还算好,也就是因为新旧两朝刚刚更替,眼下才这么乱。待给新帝两年时间稳定下来,就好多了。”叶碎金说,“真要说乱,你得过江,去南边看看,你才知道什么是乱。”
    叶三郎困惑:“那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往南边跑?”
    “因为他们就是北方人,北边打仗动乱,他们不往南边跑,难不成往塞外跑?”叶碎金反问。
    叶三郎感到困惑。
    段锦思考了一下,说:“其实……是不是说,其实大家根本无处可逃?”
    我家三面着火,只有一个出口,我只能朝那个方向逃命了。
    哪管得了那边洪水滔天,当下,只能拼命地逃离眼前的火场。
    叶三郎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他呢喃。
    他看着那许多人拖儿带女要往南边去,的确是生出一种错误的认知,觉得去了南边就好了,就安全了,就有希望了。
    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江南是大粮仓,去了之后哪怕讨饭,也比北方好一点。所以,往南边跑,也不能说不对。”叶碎金道。
    “走,先去洗换一下。通知四叔和杨先生,咱们待会书房说话。”
    “我一身臭汗呢。”她抱怨,“三哥,你也臭。去换衣服。”
    大热天骑马,他又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回来。汗流浃背了简直,怎么会不臭。
    叶三郎挠头笑笑,道了句“那我去了”,赶紧去了。
    叶碎金回头道:“阿锦,你也去换洗。”
    段锦和其他叶家子弟一样,练功的时候只穿个两裆,光着肩膀,露着手臂。他扯起襟口低头闻闻:“还好?”
    叶碎金啐他:“都湿透了!”
    啐完,她问:“衣服够换吗?回头我叫秋秋、苹儿她们多给你裁几件。”
    段锦喜欢漂亮的衣袍。
    他权势赫赫,身家丰厚,却没有妻子家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天天穿新衣。
    见天一身锦衣,骑着大宛宝马招摇过市。
    就爱臭美。
    可现在的段锦才只是她身边一个小厮而已,没有那么多的衣服给他换。
    这几日练功勤,洗换勤,都不知道够不够他换的。
    他不肯与她做姐弟,碍着身份,她纵想万般宠爱他也得收敛着。
    若招小人妒,总归是麻烦的。
    段锦抬眼道:“开春的时候不是才给我裁了好几身夏装?尽够了。”
    “我都长大了,主人还当我是小孩打扮我。”他笑。
    眉眼弯弯,一口白牙。
    身体瘦削有力,手臂上肌肉成型。
    叶碎金怔住。
    练功房为了防窥,窗子扁而高。阳光斜入,明暗切割。
    叶碎金的面孔在光里,仿佛玉瓷雕铸的美人像。
    段锦:“主人?”
    叶碎金别过头去。
    “对,我喜欢打扮你的……”她喃喃,“我竟忘了……”
    叶家堡时代的小打小闹和后来的波涛诡谲、殚精竭虑比起来简直岁月静好。在她的记忆中被太多“大事”挤退到边角旮旯里落尘。
    是的,她想起来了。
    她喜欢打扮段锦。
    段锦从小就生得好看,穿上漂亮的衣服更好看。
    叶碎金从小玩刀玩剑,从未喜欢过玩娃娃,却喜欢玩段锦。
    谁叫他可爱呢。
    叶家堡的大小姐手面阔绰,不缺那点衣裳料子,从小就叫人给他裁剪好看的衣裳打扮起来给她赏玩。
    “主人,你看我今天美不美?”堂堂的镇军大将军,入宫觐见她一回,还要显摆显摆新衣。
    她笑他臭美。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忘记了,他一直还记着。
    “不过主人要是还想给我做新衣,我当然要。”段锦一边套上衫子,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全要!不嫌多!”
    叶碎金也笑了:“好,我给你……给你……”
    她喉头哽住。
    段锦笑容消失,愕然。
    “给你……”
    叶碎金抹了把脸。
    又抹了一把。
    最后,她双手捂住了脸。
    她这一辈子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未让人看见过。
    谁都不行。
    赵景文不行,阿锦也不行。
    叶碎金的软弱和后悔,从来都是自己扛自己吞。
    段锦呆住了。
    他一生从未见过叶碎金软弱。
    即便是老堡主急病去世,她最难的那段日子,都没有过。
    少年手足无措:“主人?”
    叶碎金把手放下,脸已经抹干净。眼睛红着,可已经挂上了母仪天下,随时可以接见妃嫔叩拜的端庄圆满的笑容。
    “我给你裁好多新衣。”
    “我让你每天穿新衣。”
    “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走,去换衣服去,莫叫四叔和杨先生久等。”
    她快步走出去了。
    段锦没有跟上,他站在明暗交错的练功房里有些发怔。
    比……赵景文还多吗?
    少年有些痴。
    自从前几日,叶碎金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有过那样的亲密接触之后,他隐隐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和从前不同了。
    但到底是什么呢?
    第21章 永不
    段锦忽地拔脚飞奔出去, 在游廊下追上了叶碎金:“主人!”
    叶碎金停下脚步。
    段锦问:“待会可要我随侍?”
    他神情微有忐忑。
    因为这几天新挑选的几个小厮已经学完了规矩,开始上岗了。包括书房里面的两个。
    这以前都是他的分内事,可现在不是了。那以后叶碎金书房议事, 他怎么办?还有资格跟着吗?
    “当然。”叶碎金一口答应。
    段锦肩膀松下来。
    叶碎金看得明白。
    “阿锦。以后不管什么事, 什么场合, ”她告诉他,“只要我没有特意叫你回避,你就跟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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