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管事笑得慈眉善目地。
    段锦心中已经有数,但还是伸手:“咱们屋里说话。”
    段锦从小得宠,他虽不是管事,却自己有一间单独的房间。
    他们这个院子便是府中家丁集体居处,住的都是青壮。
    那些有家室的,自己家大多都在叶府后巷,仆人聚居之地。他们当值的时候住在这里,每个月休一天假,便回叶府后巷自己家里去。
    段锦无父无母,他的家就在府里,就是这一间房间。
    住正房的人年纪大些,这间厢房里住的几个都年轻。两个卧房,另一间是几人合住,段锦却是自己独占了一间。
    管事就是这么安排的。也没人不服。
    谁叫段锦在主人跟前有体面。
    伙伴们看着他请了秦管事进去,互相挤眉弄眼:“一定是来给他说亲的!”
    “你说这回成不成?”
    “谁家闺女啊,要秦管事亲自来说合?”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两人又出来了。
    秦管事面带惋惜,段锦频频抱拳躬身赔笑,一路送了秦管事出了院子才折回来。
    同伴们上去就勾了他的脖子:“说,是谁家的闺女!”
    秦管事果然是受人之托来给段锦说媒的。
    搁在下人中,段锦的前程是亮堂堂的,他又生得俊俏,许多有女儿的管事都相中了他。
    但事既不成,段锦当然不会瞎嚷嚷。他只笑嘻嘻地敷衍过去。
    又道:“我屋里有小食,来吃。”
    伙伴道:“我们屋里有酒。”
    段锦却摆手:“明日启程呢。”
    又正色道:“你们几个是不是也去?那都别喝。”
    他比伙伴年轻,体面却大,连管事都要给他面子,伙伴们不敢不听。便不喝酒,也去屋里取了小食物,聚在院子里。
    不一会儿,各间屋里没睡的都溜达出来,各自拿些小食、凉茶,同院的几个人聚在一起乘凉,赏月,说些狗屁不通的笑话、半真不假的轶事。
    年纪大的便念叨段锦:“也该娶妻了。”
    段锦嬉笑:“娶也不是现在娶,待我功成名就,娶个千金小姐回来。”
    伙伴们轰笑,又嘘他。
    不免也有人慨叹:“咱们哪有赵郎君的福气。”
    段锦脸上笑容淡去,举起杯子狠狠灌了一杯凉茶。
    那年他还小,只知道叶碎金需要一个夫婿,这个夫婿会跟她睡一个被窝。这个对她是好事,她说,能让人心不浮躁。
    赵景文看着人模狗样的,比前面那几个上擂台的都强不少。
    他还不能体会叶碎金的美貌对男人的意义,只是单纯觉得前面几个太丑了,和她站在一起眼睛不舒服。
    他还为赵景文生得好这件事高兴。
    到他长得比她都高,快追上赵景文的时候,什么都懂了,夜半回想起来,才恨得捶炕。
    三年,只要是晚三年,他都能把赵景文从擂台上踹下去。
    可惜,时间没等他,叶碎金没等他长大。
    段锦坐在小竹椅上,把脚搭在院子里的大家练功的石锁上,翘起椅子脚一晃一晃地,仰头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四颗五颗六颗。
    月只有一轮,星子却无数。
    男人有一个妻子,却常有许多姬妾。
    为什么女人不行?
    主人虽有赵景文了,但为什么就不能像男人那样,再纳几个年少貌美体健的男子在房里呢?
    明明男人都可以的。
    段锦忿忿。
    却深知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否则于她名声有碍。
    他望着夜空,怅然失落。
    直到旁人都纷纷起身:“睡了睡了,明日要启程呢。”
    “阿锦,你明日要擎旗,快去睡了。”
    黑乎乎的人影,一时散了,各自回屋上炕。憧憬着跟着主人家建功立业,大富大贵。
    翌日,八百人的队伍集结。
    叶家堡一直都有部曲,但从前人口没有这么多。后来宣化军散了,叶家堡因为协助镇压兵乱,吸收了一部分。从那时候开始,叶碎金的父亲有意识地开始扩张,招收人口,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成了邓州最大的一股力量。
    但即便如此,叶家堡也很少一次性集结这么多人。
    越骑、步兵、排矛手、步射。名义上是家丁,实际上兵种齐全。
    叶家子弟、门客和部曲中的将领,都有皮甲罩身。士卒也有配发的青衫黑裤,八百人统一了服色。
    阳光下,一眼望过去,刀锋冷光闪烁,马健人壮,黑鸦鸦一片。马儿喷鼻声,踏蹄声和偶尔的刀盾相碰的金属摩擦声,森森然充满了压迫感。
    便是叶家人自己,都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叶家堡的强大,嗟叹不已。
    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众人之中,只有叶碎金嘬了嘬嘴唇——
    好破烂啊!
    真的,眼前叶家堡的武器、甲胄都太破烂太寒碜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实在入不了她的眼。
    叶碎金忍不住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我欺。
    “娘子。”赵景文一身皮甲在她身边,笑道,“我家儿郎如此威武,你怎地反倒叹起气来。”
    他亦是一身皮甲罩在青衫之外,整个人英俊挺拔,生机勃勃,紧紧地跟在叶碎金身边,好像她的影子似的。
    以至于叶家堡的人都习惯了,无论什么事,即便叶碎金点兵点将根本没有点他赵景文的名字,他的出现也令人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本该如此似的。
    叶碎金嘴角扯扯,她的心思自然无法与任何人说,只能道:“还差得远。”
    直到段锦跑过来禀报:“主人,各部已集合完毕,请主人发令。”
    阳光下少年也是一身皮甲。
    笑话,就算甲胄的数量有限,他赵景文都能有甲,叶碎金怎么可能不给段锦置备好甲胄。
    少年腰身劲瘦,精实有力,眸子明亮。
    叶碎金看到他,才终于高兴起来。
    “知道了。”她对叶四叔和杨先生做了出发前最后的交待,“一切都照计划的,我初五必能回来。”
    叶四叔今日也被自家的儿郎们震撼了一把,突然觉得叶碎金的狂妄似乎不是没有道理。
    他点点头:“有我呢。”
    杨先生揖手:“堡主此行必平安顺利,我等在家里等着好消息。”
    叶碎金一笑,转头扫视一遍全场,翻身上马,提缰上前。
    “方城大家都不陌生,很多人都去过。但你们只记得方城过去的繁华,不知道它现在的模样。此去所见,不必震惊。无序乱世,便是如此。”
    “邓州有我叶家堡,不会沦为方城的模样。可有人不乐意。方城匪兵现在与人勾结,想取我叶家堡而代之。”
    “儿郎们!”叶碎金大声喝问,“我们叶家堡可是能任人欺凌的?”
    八百儿郎齐声回应:“不能——!”
    声音粗犷响亮,百道合一,直入云霄。送行诸人都屏住了一瞬的呼吸,耳膜鼓动,心脏都受到了冲击。有妇人吓得捂住了小儿的耳朵,小儿依然被吓得啼哭起来。
    叶碎金的马被惊得扬起了前蹄,发出嘶鸣!
    叶碎金身不离鞍,勒缰按马,稳如泰山。她在众人面前露了这样一手精湛的控马之术,虽是女子,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信服之感。
    “方城持兵者,无无辜之人!”她道,“此去,手有兵刃、身有甲胄者,不留活口!”
    她此言一出,顿时一片抽气之声,紧跟着是嗡嗡的私语之声。
    叶三郎忽地大声道:“方城没有人了,只有畜生!都该杀!”
    叶三郎素来以沉稳敦厚出名。方城的事大家其实都有所耳闻,只是一直觉得井水不犯河水,偶听说什么,唏嘘一把也就过去了。如今看到叶三郎提起方城甚至有了咬牙切齿的愤怒,过去听说的那些可怖可悲可悯的种种事迹,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连叶三郎这样的敦淳忠厚之人都觉得方城之人都该杀,那……那起子人大概是真的该杀吧。
    叶碎金居高临下,睥睨:“你们当中有一些是宣化旧人,此去或可再见故人。故人早已面目全非,人畜不如。若有人觉得自己下不去手,尽早出列。便做不得兵卒,叶家堡也是安稳谋生之地,只要踏实做人,不怕没有饭吃。”
    忽有人在队列中错开一步,站出了列,高声道:“堡主大人请放心。我等当年既来投叶家堡,便是为了不落草为寇,为与这些人割袍断义。如今,我们是兵,他们是匪,我们是仁,他们是恶。此去,遵堡主号令,杀当杀之人,儿郎们绝不手软!”
    一下子,便有许多人呼应他。这些人分散在各部里——
    步兵以刀击盾,排矛手以长矛击地,弓兵亦抽出腰刀拍打刀鞘。
    “绝不手软——!”
    紧跟着,这声音突然放大了数倍。那些并非宣化军出身的叶家堡士卒也跟着敲击起来:“绝不手软——”
    金属敲击摩擦的声音带着冷意,令人汗毛都立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叶碎金才终于有点满意。
    眼前的叶家军,终于,有了些后来的叶家军的气势。
    “阿锦,传我号令。”她道,“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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