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一段,他转头看去,却见裴定西一张嘟嘟小脸绷着。
    他绷了一路了。
    裴泽问:“在生气?”
    裴定西:“嗯!”
    “生谁的气?”裴泽问。
    裴定西却不吭声。因他生气的人中,只不包括叶碎金。
    裴泽懂了:“生我的气?”
    “姐姐说,父亲猜到了姐……赵景文已有妻室。”裴定西道,“可虽如此,父亲仍然什么也没做。”
    裴泽问:“你想我做什么?”
    裴定西道:“旁人既已经有妻室,怎可再把姐姐嫁给他?”
    裴泽问:“那又怎么样。”
    裴定西一呆。
    裴泽道:“因我弱了,王荣夺我领地,灭我全族,那又怎么样?我能找他去说,你做的是不对的?”
    裴定西嘴巴张开。
    “邓州叶碎金,若真是个乡野村妇,她甚至没有能力来到房州。你姐姐永不会为她烦心。便嫁了又怎样。”
    “她若是一村妇,真来了,你姐姐叫人杀了她又怎样?赵景文会为了一村妇与你姐姐翻脸吗?”
    裴定西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就在他心里。
    “村妇死了,没有人会提起她,没有人记得她,甚至没有人为她喊冤,为她报仇。”
    “但叶碎金偏来到我面前了,与我对话,得我以宾礼待之。她凭什么,凭的是对错?凭她是谁的发妻?”
    裴定西垂下头。
    他是个聪明孩子,说到这里他已经懂了。
    他又抬起头:“但我还是生气。便不生父亲和姐姐的气,也还是生赵景文的气。”
    “若论强弱,是我们强他弱吧?若以父亲所说,如何是他竟敢欺瞒我们?”
    裴泽望着前方:“因为我们的弱点被他抓在了手里。”
    裴定西忽然泄气。
    他们父子的弱点是什么呢?自然是裴莲了。
    裴泽望着前路,忽然长叹:“定西,我后悔了。”
    裴定西:“赵景文吗?”
    “不。”裴泽道,“你姐姐。”
    “我出生在剑南道,身为节度使之子,身份贵重,所见女子,皆是温婉柔顺之贤良淑女。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妹。”
    “我发妻出身京城,一品国公之家的嫡女。”
    “她一到,还把剑南名媛都压了一头。论贞淑良静,剑南道无有女子可出其右。”
    “我一直觉得,女儿就该养成这样。”裴泽说,“所以你姐姐与我团聚,我实心疼她,便处处惯着,事事顺着,觉得女儿本该娇软,没什么问题。”
    “我没想到,别人家……原来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裴定西也吐出一口气:“她那一刀真快啊,我出不了这么快的刀。”
    少年易慕强,叶碎金那一刀,斩获了小男孩的敬慕。
    而裴泽却说:“刀、枪不过是她最不重要的东西罢了。”
    裴定西看他。
    “她身上有更贵重的东西,得你以后自己去品,去学。”
    “好。”
    “还绷着脸,是还在生赵景文的气吗?”
    “哼。”
    “以你的身份,生他的气是对的。你回去,可以揍他。”
    “啊,可以吗?”
    “可以,你是小孩子,有时候也要记住自己是小孩子。”
    裴泽道:“你揍他,他必不敢还手。会说很多解释的话,你不必听,直接揍就行。”
    “他必持续向你赔不是,想办法讨好你。等他拿出什么你的确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就趁势原谅他。”
    “那之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脸上都不许带出来。以后,和赵景文相亲相爱。”
    “直到你姐姐厌倦了他,不会再为他觅死觅活。”
    “啊,”裴定西问,“非得这样吗?”
    “嗯。”裴泽说,“我给你选错了姐夫,你辛苦些。”
    裴定西叹气:“如果是赫连就好了。我喜欢赫连。”
    裴泽道:“怪我。”
    第84章 队伍
    “他配不上主人。”段将军说。
    皇后无奈, 嗔他:“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怎了。”段将军道,“他就是配不上主人。”
    皇后责备道:“这话别说了。终究是他是天子你是臣, 大不敬, 小心掉脑袋。”
    段将军无所谓道:“这么多年了, 我说过这么多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这一次的对话,就恰被洒扫的小內侍听到。
    他退出去晚了, 皇后和段将军过来了。他怕惊了贵人,便缩在柱后壁角没出声。没想到听到皇后和将军的对话对皇帝大不敬。
    小内侍以为人生机遇, 跑到皇帝跟前去告密。
    皇帝叫人堵了他的嘴, 杖毙了。
    皇后还是皇后,将军还是将军。
    皇帝跟皇后抱怨:“能不能叫阿锦管住嘴,我好歹是皇帝。”
    皇后道:“啰嗦。”
    天气真好,碧空万里, 胸臆舒畅。
    叶碎金唤道:“阿锦。”
    段锦提缰靠近。
    叶碎金问:“高兴吗?”
    是指义绝的事吗?
    于一般女子,丈夫停妻另娶, 二人义绝,自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的主人怎是一般女子。
    段锦实际上觉得今天的空气都特别清新。
    “我开心。”他道, “因我知主人开心。”
    叶碎金莞尔:“你好久没这么贫嘴滑舌了,你现在话怎地变少了?”
    段锦疑惑:“有吗?”
    叶碎金很肯定:“你现在很少说笑了,常绷着脸。十郎之前还跟我抱怨来着, 说你变得越来越像三郎。七叔训他的时候, 都拿你来做例子。”
    这也是叶碎金困惑的事。
    的确前生的后来, 段锦独挑大梁, 沉稳可靠。可以说, 取代了三郎在她身边的位置。
    但那是在三郎战亡之后的事了。
    今生不知为何, 段锦在这个年龄,不似从前活泼了。
    段锦道:“因为我长大了啊。”
    必须长大。
    不能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不能被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
    段锦在今日之前,虽没有清晰系统地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调整自己的姿态。不常作出少年跳脱的模样了。
    但是今日,他见到裴泽,醍醐灌顶一般地明白了。
    得成为那样的男人。
    家中自然也有许多成年男子,但要么是本家族人,要么是家奴将领,或者门客。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叶碎金的下属,听叶碎金的命令。
    唯有裴泽不一样。
    他与叶碎金平等论交,对坐谈话,言辞中互用敬语。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的。
    尤其裴泽实在是个美男子。他出身富贵,长于锦绣,虽后来流亡多年,但身上的贵气不曾消去。更掌兵自立,有上位者的沉稳,有战阵之人的骁悍。
    他身上甚至还有些文人的优雅,可能与他的出身环境有关。
    当然,段锦今年翻过年来就算长了一岁,可以算十六岁了,于他眼里,裴泽三十多岁,实是个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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