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恩义两绝
    ◎“你还要报仇吗?”◎
    “噔———”
    是琴弦骤然崩开的声音。
    “啊!”睡眼朦胧的少女被弦断音折的声音吓醒,她猛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一只瘦长的手压在她头上拍了拍,声音如玉石相击,煞是好听,却透着中气不足:“无事,弦断了而已。”
    “扶岚哥哥……”弹琴的人沮丧地推开面前的琴案,叹了一口气,“我又失败了。”
    ———这是他最近弹坏的第四把琴了。
    “特殊处理过的琴弦本就易断。”从燕国境内回来后,扶岚的精力便愈发不济,每旬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是听了一场琴,他便感觉有疲惫从脑海深处阵阵上涌,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出半分,只道,“慢慢来,不要急。心静之后,琴弦自然就不会断了。”
    被吓醒的少女也附和着点点头:“阿尧这次有进步,这把琴足足坚持了十三天呢!”
    “穗岁……”楚尧走过来,抱膝坐在他们旁边,将脑袋埋在臂弯,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我好没用啊……”
    “这又不能怪你,你又不想这样的!”唐穗岁扑过去环抱住楚尧,楚尧猝不及防地被抱住,唐穗岁在他背上拍了拍,又轻又柔,楚尧伴随着沮丧生出的那一点戾气,也在她的动作下被慢慢化解。
    他听到唐穗岁似乎永远充斥着活力的声音:“毒性的影响一年比一年低,我相信凭阿尧的自控力,再过一段时间就好啦!”
    “我真的能好吗?”楚尧低声问,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能好啦!”唐穗岁的头往旁边偏了偏,搁在了楚尧颈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阿尧无论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很好!”
    “你就会说漂亮话讨我开心……”楚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随后轻轻地推开她,脸上的沮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只是耳根红通通的,和唐穗岁发间的玛瑙同了一色,“你就是、就是馋我的脸……”
    被推开的唐穗岁双手托着脸颊,眼睛弯成小月牙,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我也没办法呀,谁叫阿尧生得这么好看呢?”
    楚尧:“!!!”
    他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唐穗岁这个小混蛋,居然还只馋他的脸!
    唐穗岁和楚尧一起长大,哪能摸不准他的脾气?眼看着楚尧就要生气,唐穗岁笑得更厉害了,她抓住楚尧的手摇了摇,作讨饶状:“放心吧,就算遇到比阿尧更好看的人,我也只喜欢阿尧!”
    “你一个女孩子,成天、成天把喜欢挂在嘴边……”楚尧耳垂上的胭脂色蔓延到脖颈,又顺着脖颈爬到鼻尖,看着便有几分窘迫和羞涩,“成、成何体统!”
    话都已经结结巴巴了,却还强撑着不肯堕了气势。
    “好好好,不成体统,我最没有体统啦!”唐穗岁用双手托着脸颊,眼里倒映出楚尧羞窘的神色,她的酒窝笑得更深,“那阿尧要怎么惩罚我?”
    楚尧、楚尧的整张脸红得可以煎鸡蛋。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扶岚身边,躲在了他背后,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只鸵鸟,一头扎到沙子里来掩耳盗铃。
    扶岚笑着叹了口气:“穗岁……”
    “扶岚哥哥~”唐穗岁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她此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尧准备怎么惩罚我呀?”
    她掰着手指头,故意大声地问:“抄书?罚饭?打板子?还是说……把我赶出宫,以后都不见我了?”
    “你胡说些什么!”身量已经初长成的少年从扶岚背后探出头来,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我什么时候这么对过你!”
    唐穗岁明知故问:“那你刚刚……为什么要躲着我呀?”
    楚尧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阿尧,是你想尽办法把穗岁提前接进宫里来的。”扶岚握住楚尧的手臂,把他从背后拉出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楚帝楚云澹刚刚去世的时候,楚尧还很小,扶岚要应付朝堂内外,即使已经在合理范围内留出了最大限度的时间陪楚尧,时间也依旧少得可怜,那时的楚尧状态很差,扶岚思来想去,决定给他找个玩伴。
    他让那些忠于楚帝一派的臣子带着家中适龄的孩童,不拘男女,都进入宫中,然后他为楚尧挑选了四个孩子作为玩伴。
    楚帝崩逝的时候,扶岚因为伤心过度,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在楚尧的身上下了毒。这毒虽然之后发现得及时,但已经对楚尧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楚尧一旦受到负面的刺激便会头痛,情绪就会不受控制,变得暴躁易怒、偏激可怖。
    楚尧年纪尚幼的时候,自控力自然差,再怎么掩饰,也不可能让四个玩伴都不知晓,四个孩子,每一个都目睹过楚尧受到刺激后的可怕样子。除了唐穗岁,另外三个人在屡次受惊之后,便哭着喊着再也不肯进入宫中,扶岚只得将那三个孩子送回,令让那三个孩子的家眷三缄其口,保守楚尧的秘密。
    四个孩子中只有唐穗岁不怕,坚持留了下来。她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阿尧生气的样子虽然很可怕,但他只是嘴上吓唬人,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他不生气的时候,对我们真的很好呀。”
    年幼的唐穗岁托着腮坐在栏杆上,腿悬在空中晃呀晃,于是头上的流苏也跟着晃荡:“最重要的是,阿尧长得好看,高兴时好看,难过时好看,思考时好看———就连生气时……也很好看!”
    年幼的唐穗岁不仅胆大包天,还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颜狗,楚尧就是按她最喜欢的审美长的。
    好看的人总是有自己的脾气,而且脾气特别大———这是年幼的唐穗岁总结出来的真理。
    过了好几年,机灵的小颜狗摸清楚了楚尧的性情和脾气,最后一点害怕也消失殆尽,楚尧情绪失控得不厉害的时候,唐穗岁甚至敢端着小零食在旁边看他发飙,问就是———
    看着阿尧生气的脸,吃零食都格外香。
    这个回答,令楚王宫上下贴身服侍楚尧的人哭笑不得。
    就这样,除了唐穗岁以外,楚王宫里再也没有进过适龄孩童,楚尧便和唐穗岁一起在楚王宫中,青梅竹马、磕磕碰碰地长大了。
    等唐穗岁长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被朝野上下默认为了楚尧的准王后,按楚王宫的规矩,唐穗岁要回家住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楚尧必须完成一系列类似于[告天]的前置流程,将唐穗岁的名字刻入楚国宗庙,即楚尧那一页的旁边,这个过程相当繁琐,从准备到结束,一般需要半年。[告天]结束后,唐穗岁才能重新入宫,以待年龄到达之后的大婚。
    但楚尧不想等半年,于是他隔三差五便催促掌管这些的大臣,硬生生加速走完了流程,提前了一个多月将唐穗岁接入宫中———
    后果就是确定身份后,唐穗岁更加肆无忌惮,常常将楚尧调戏得面红耳赤,这样的事在这段时间内,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现在,准楚王后唐穗岁弯着眼睛,拖长了音调,甜甜喊了一声:“阿尧~”
    被从沙子里拽出来的小鸵鸟像是尾巴着了火,噌地一下起身从屋里冲出去了,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唐穗岁哈哈哈的嚣张大笑。
    “扶岚哥哥~”屋子里,唐穗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阿尧又跑啦!”
    “嗯。”扶岚笑着应了她一声,琥珀色的眼瞳有些涣散。
    阿尧的状况越来越好了……
    以后有穗岁陪着他,他也可以放心了。
    羌国,羌王宫。
    祝凌在灯下,将信一封封看完。
    在这期间,蜡烛越烧越短,乐珩起身,剪了一次烛芯。
    这些信件不少,大部分看起来都有些年头,却被主人保管得很好。信上的内容,全是扶岚化名的[林雾]对乐珩的细心教导,偶尔还夹杂着两份宋兰亭对他们某些想法的不赞同以及面对一些事情如何处理的观念,这些信的时间的跨度有近十年,直到前几年,信件的交流才突兀地戛然而止。
    但单看这些信上的内容,说扶岚是乐珩的半个老师,毫不为过。
    可越是这样……便越衬得如今难过。
    祝凌将看完的信一封封按时间顺序收好,重新放回木盒里。
    “啪嗒———”
    是木盖合上的声音。
    乐珩在响动里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上好的墨玉,黑白分明。
    祝凌和他对视着,露出一抹苦笑:“我竟不知要对你说些什么。”
    是天意弄人?或是阴差阳错?
    这些言语都太过苍白无力。
    所以到了最后,祝凌沉默了许久,只问:
    “你还要报仇吗?”
    烛光投在乐珩脸上,他摩挲着那个木盒上的花纹,低声道:
    “要。”
    第228章 生辰快乐
    ◎如果是祝福,那什么时候到来都不晚。◎
    这夜到了最后,以乐珩的问题结束。
    他问祝凌———
    “你想要羌国吗?”
    在祝凌要将答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乐珩阻止了她。
    在灯下,他一封一封地烧完了那些曾经被妥善保管的信,陈旧泛黄的信纸变为黑灰色残烬,像是铺了满满一桌的、死去的脆弱蝴蝶。
    “先不要急着给我答案。”风卷走那些残烬,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灰烬一起消亡,“请你……再看一看吧。”
    ……
    从这场对话后,祝凌便再也没有和乐珩见面,她在羌王宫里,忽然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她会去明光卫的营地里,看看那些在无名和酒中仙手下被训练得嗷嗷乱叫的少男少女,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加训,又一次次爬起来;或者去看看那些还在读书习字的孩子,逗一逗那只逐渐长胖的小橘猫。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离开羌王宫,去银阙的街上转一转,街上道路平整,秩序俨然,一派祥和安乐的样子。
    街上开着的铺子,里面的小食大多很好吃,例如云升街有家叫赛霜雪的小店,专卖糖糕,头发花白的老掌柜总是会在她买的时候给她多包一块,问他原因,他就捋着胡子但笑不语。
    银阙里治安良好,没什么血腥大事,只偶尔会有些鸡毛蒜皮的纠纷。百姓是不怕见官的,每次开堂判案,都会有百姓带着吃食去围观,和听一折说书没什么两样……
    祝凌也去旁听了几个案子,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女子与自己的亲人对簿公堂。
    将自己的亲人上告的女子姓邓,名文娘,为织户家中长女,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的娘学纺织,是邻里街坊人人皆知的勤快姑娘,她还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两岁。
    随着她和弟弟一年年长大,两人都到了嫁娶的年纪,她的爹娘收了一大笔聘礼,将她嫁给了一个名声很不好的人,她在那户人家被磋磨了四年,最后经历重重波折,才拿到了合离书。合离归家后,她的爹娘又再收了一笔更大的聘礼,要将她嫁给他人,为了防邓文娘逃跑,他们将她日夜反锁在家中,邓文娘千辛万苦逃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公堂,将她的爹娘上告———她想要立女户,也就是将自己的户籍从爹娘那一方分出来。
    她的爹娘不依,于是撒泼大闹,廷尉丞调解无果后,便选择了公开审理。
    邓文娘想立女户,并愿意在立女户之后以律法中所规定的奉养老人标准,来每月供养双亲,若不奉养,她愿意下廷尉狱,按律法受刑。
    她的父母不依,只道“子女为父母生,父母有令而不从,即为不孝”,要求廷尉丞驳回邓文娘立女户的请求。
    因为是公开审理,围观的人极多,祝凌也混在人群中,那廷尉丞听了两方的要求,又令人传唤了他们一家周围的邻里,几经确认后,同意了邓文娘立女户的请求,当场定了文书,将邓文娘的户籍从她爹娘那方分了出来,让她自己成了户主。
    这案子便算是结了。
    那生得极瘦、面容憔悴的女子当场便对着上方磕了三个响头,抬起来时,额头上方已经红了一片。
    户籍已分,事已定局,便无转寰的余地,她爹娘只得将到手的聘礼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离开之前,经过她身边,恨恨地咒骂了她一句“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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