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谨然呆愣地看着他干杯,一时忘了说话。

    放下空杯的夏侯赋见状乐了:“怎么,没料到我会道歉?”

    春谨然诚实点头:“我以为你恨不得把我五马分尸。”

    “十个人面对那种情况,九个都会认定是我干的,”夏侯赋苦笑,“我得庆幸,你是那剩下的一个。”

    春谨然皱眉:“你是怪聂双?”

    夏侯赋想都没想便道:“怎么会,人都死了。”

    春谨然惊讶于他居然还有一些良心,不过转念一想,良心和风流是不冲突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代表我不会抛弃你,我抛弃你,也不代表我对你的死不动容。

    “而且爹说了,是我活该。”夏侯赋又补了一句,憋闷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大少爷。

    春谨然很想告诉他,不是你爹说,是你根本就活该。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么多姑娘前赴后继都没正过来的品性,他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

    “所以夏侯庄主才特意安排你来走这趟?”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按说夏侯正南身边不缺亲信,也不缺能人,横竖轮不到派宝贝儿子涉险。

    “说是我日子过太顺了,缺苦头。”夏侯赋是真的不太开心,但又无能为力,“而且杭家派了俩儿子,我要不来,也显得太没用。”

    春谨然是真忍不住了,再不嘲讽两句他能憋死:“谁说你没用,你多能耐啊,没有你夏侯公子,这大江大河上我到哪儿喝好酒,吃好菜。”

    夏侯赋又不傻,直接闹了个大红脸,而且他的武功秘籍都是对妹子的,对汉子,尤其是夏侯山庄里就见识过能耐的春谨然,他是真有点打怵,也就不端着了,放缓语气实话实说:“再怎么的也是八月十五,我不能坐家里赏月,还不能在船上喝口酒啊。而且也就这一顿,后面还不知道要啃多少天干粮。”

    夏侯赋说的是实话,酒菜即便多拿,在船上也存不住,这趟行程,他们只能用干粮顶。

    想着一个终日锦衣玉食的少爷忽然就要风餐露宿,春谨然多少也有点同情,可又想到聂双,这同情里就又混进一些气愤,于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他决定放空思绪,就喝酒,就吃菜,就赏月。

    后面两个人怎么又把话说到一起的,春谨然就有点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两个人在月下吟诗作对,夏侯赋肚子里不光不是草包,简直算得上文采斐然,以至对到精妙处,二人还击掌相庆,直到后半夜,才尽兴而散。

    春谨然一回房便倒进了床榻里,柔软的被褥让他放飞的思绪有了片刻回归,一同回归的还有些许惋惜之情。

    若夏侯赋在对待感情上不那么令人发指,或许这个人是可以交朋友的。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第二天日上三竿,春谨然才起床。明明是酒醉而倒,却没有半点头疼,不知是酒好,还是河水摇晃反而冲散了宿醉。

    简单梳洗后,他走上船板,见伙伴们都在,虽然因彼此仍未相熟,大家只是三三两两聚着,但也是一派其乐融融。

    青风第一个看见他,离很远便笑着调侃:“春少侠真是随遇而安,我刚还和房兄打赌呢,赌你到底是中午出来还是傍晚出来。”

    春谨然二话不说走过去一伸手:“拿钱。”

    青风一脸蒙圈:“凭什么?”

    春谨然咧开嘴:“我既没中午起,也不是傍晚来,庄家通杀!”

    “滚。”青风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

    春谨然乐不可支,那边白浪走过来将一张烧饼塞到他手里:“别光顾着乐。”

    春谨然也不客气,拿过烧饼就是一大口,然后腮帮子鼓鼓地边嚼边问:“大……呃,裴宵衣呢?”

    船板上放眼望去,谁都在,连戈十七也靠在船后梢那儿盯着河面,却唯独不见裴宵衣。

    “让你一说还真是,从早上就没见。”回答他的是房书路。

    春谨然皱眉,好不容易咽下烧饼,转头问白浪:“那家伙住哪间房?”

    “最里面,”白浪道,“他说不喜欢太吵。”

    春谨然:“事儿多。”

    青风:“事儿多。”

    春谨然意外地看向青风,青风眼里也都是惊喜之色,最后两位少侠一击掌,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但春少侠还是决定先放下心有灵犀的兄弟,去探望一下多事的大裴。

    如白浪所言,船舱的尽头已没舷窗,且船体构造原因,顶棚也更加低矮,安静是安静了,但也愈发逼仄。裘天海准备的这艘船别说十五人,就是二十五人也装得下,所以春谨然完全想不通为何裴宵衣放着宽敞地方不住,非在这里窝着。

    所以他说什么来着,天然居里就没个正常人!

    叩叩。

    春谨然一手举着半张饼,一手敲响了裴宵衣的房门。

    无人应答。

    叩叩。

    春谨然再次敲门,然后继续耐心等待,其间还啃了两口饼。

    房内仍没有声响。

    春谨然心头不自觉划过一丝担忧,这四面环水的,难不成还凭空消失了?思及此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直接咣咣咣拍打起门板来。

    里面总算有了声音,虽然很微弱:“滚……”

    春谨然吓了一跳,裴宵衣说话不中听他是领教过的,但现下这个,怎么都好像有点逞强意味。他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心里头跟沧浪帮说了声抱歉,抬腿就是一脚——

    咣当!

    门栓断裂,大开的门扇晃晃悠悠着,有半面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春谨然就看见了裴宵衣。

    坐在地上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脸色苍白的裴宵衣。

    这是他的好友大裴啊!春谨然只觉得心中一颤,再无法压抑——

    “原来你晕船啊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雾栖大泽(六)

    裴宵衣有弱点吗?

    如果嘴巴不如自己犀利不算的话,可能真的没有。

    鞭法诡谲凌厉,脾性深沉内敛,还有一颗天下人时时刻刻都想害我的防备之心,三位一体,天下无敌。

    不过那是从前。

    春谨然很想摆出一副沉痛关切的样子,奈何嘴角只听后脑勺的召唤,而且之前笑得太大声,现在想搂也搂不回来,索性就维持着洋溢的笑容,拍拍裴宵衣肩膀:“第一次都会这样,习惯就好啦……”

    裴宵衣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配合那惨白的脸色,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

    春谨然捏着鼻子低头看看痰盂,里面根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酸水,心里头蓦地起了一丝不忍,终于收敛了笑意,把饼咬在嘴里,用空出的双手半强迫地把痰盂抢过来放到一边,然后连拽带抱地将男人扯了起来。

    “干嘛……”裴宵衣的声音还是恹恹的。

    “吹风。”春谨然咬着烧饼,没好气地含糊不清道。

    春谨然架着个大活人上船板,招来了少侠女侠们的侧目,他也没嘴巴解释,直接把人往亭子那边带。亭子里,丁若水正在跟祈万贯下棋,围观的还有个郭判,三人见状一同起身,最后春谨然把裴宵衣安顿到了丁若水的座位上,因为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江面。

    做完这些,春谨然总算把烧饼总嘴里拿了出来,然后嘱咐:“往远处看,脑袋放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宵衣冷这个脸不说话,但也没有乱动。

    春谨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烧饼随手塞给祈万贯,说了声“帮我拿一下”,又登登登跑回了船舱。

    祈万贯捏着半个烧饼,一脸蒙圈。

    丁若水不太高兴的样子,一把抢过烧饼,狠狠咬下一大口,仿佛那不是烧饼而是某人的肉。

    郭判不满出声:“饿了就找白浪要,吃人家的算怎么回事儿。”

    丁若水鼓着腮帮子瞪他:“我吃你的了?”

    郭判也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大火气,但想一想,为个烧饼跟同伴翻脸也着实没必要,哪怕这同伴只是暂时的,故而转身出亭——惹不起,躲总行了吧。

    春谨然拿着茶壶回来时,凉亭里就剩下两手空空的祈万贯。

    “他俩呢?”春谨然随口问。

    祈万贯下巴一撇:“阑干那儿吹吹风。”

    春谨然“哦”了一声,然后又问:“我烧饼呢?”

    祈万贯不知该怎么描述刚才的情景,只好蒙头蒙脑道:“也跟着吹风去了。”

    春谨然皱眉,但眼下总有比烧饼更紧要的事,所以也就不多问了,直接倒了满满一茶杯清水递给裴宵衣。

    裴宵衣没接,抬眼看他:“你想让我继续吐?”

    春谨然白他一眼:“让你漱口的!”

    裴宵衣愣了下,这才别扭地接过水,乖乖漱了口。

    祈万贯总觉得这个气氛非常诡异,诡异到他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就好像已经罪孽深重。于是他试着后退一小步,嗯,没人在意,又后退一小步,嗯,还没人在意,继续后退一小步,很好,他确实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哒哒哒,祈楼主也一溜小跑加入了吹风队伍。

    春谨然很自然地坐到裴宵衣对面,看他脸色好了一些,颇为得意:“舒服了吧。我上次就是这么……”

    裴宵衣挑眉。

    “……这么帮别人熬过来的!”

    裴宵衣看了他一眼,也没深究,又默默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这回不是漱口,而是直接喝了下去。

    春谨然明白这是缓过劲儿来,知道渴和饿了,但还是不太放心地劝:“先别急着吃喝,再缓缓。”

    正准备给自己倒第二杯水的裴宵衣,就这么停下了。

    春谨然愣愣看着他把茶壶放回原位,还有点不敢相信,一时感慨万千:“唉,你要总这么乖多好。”

    裴宵衣的脸确实不白了,但好像开始有变黑的趋势。

    春谨然连忙闭嘴。

    两个人就这样在亭子里相顾无言又相安无事地坐着。

    八月中的江面,风里带着水汽,也带着凉意。春谨然趴在桌案上,吹着风,听着浪,偶尔瞟一眼裴宵衣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竟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按照白浪的说法,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抵达雾栖地界。其实从沧浪帮码头到雾栖,是跨过了蜀中的,奈何跨过不等于路经,所以一说起这个,青风就一脸郁闷,说你们只往返一次,我他妈得往返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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