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他在心中怎么?排算,都至少花费了一旬。
    他从那些几乎被浓墨涂满的?纸上抬头,看向还在书写的?恒乞儿。
    宁楟枫想编排他几句,比如恒乞儿入学也一旬了,并不比他快;
    又比如恒乞儿这人喜好偷窃,必然是半夜偷偷摸摸地出去练习,好在今天当?着司樾真人的?面前出尽风头……
    可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清楚的?知道——恒乞儿没有。
    他从没有好好上过学,也没有半夜去凿壁偷光,他只?花了昨天一晚和今天一早,便将千字文的?所有内容都默了下来。
    恒乞儿不是背会的?,也不是理?解了其中意思?,他连字都不识,而是单纯的?、生硬、强行地把这些字当?作图形,一个一个地刻在脑子里,然后又生硬地复刻出来。
    宁楟枫立即想到了那日恒乞儿学他的?剑法。
    若说那时他的?愤怒占据了上峰,让他忽视了恒乞儿的?天赋,那么?此时,宁楟枫已丝毫感受不到愤怒。
    他后退了半步,看着那个让他讨厌了好几天的?村童,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发凉的?恐怖。
    宁楟枫周围不乏天之骄子,也有所谓过目不忘者?,但无一人如恒乞儿这般生猛强悍。
    他此时尚且懵懂无知,可既已入仙门,但凡有一个老师愿意指点他,前途都不可限量。
    未来的?恒乞儿该会是如何模样……
    想到这,宁楟枫不由得心生惧意,他一把将手中的?纸扔在桌上,大步跑出了书堂。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难受围困着他,叫他想哭都哭不出来,想怨也没个人可怨,仿佛自己这七年全?都白活了。
    凌五追了上去,蓝瑚没有动。
    紫竹在她耳边轻颤道,“小?姐,这人…”
    不止是宁楟枫后背发凉,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恒乞儿的?天资有多么?恐怖。
    蓝瑚袖中五指收紧,余光看向了恒乞儿对过的?司樾。
    和压抑激动的?山长相?比,司樾脸上既无愣怔也无兴奋、得意、欣慰。
    她没有因恒乞儿的?表现露出任何表情,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只?是撑着下巴,悄悄抬臀,挠了挠屁股,然后看了眼外面的?树影到了什么?时辰,接着便透出一股失望,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放空了眼神,呆呆地望着讲台。
    蓝瑚抬袖掩了掩唇。
    紫竹惊恐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时候小?姐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一场景令蓝瑚心中又有了计较。
    宁楟枫的?反应她能理?解,也无意在此对他多加苛求;而恒乞儿的?天赋自那场比试便露端倪。
    蓝瑚想,司樾真人是不可能真的?被一个孩童碰到的?。
    恒乞儿碰到她,只?能说明司樾真人看上了他的?天赋。
    今日一见,恒乞儿果非凡人,倒是司樾真人的?表情耐人寻味。
    那份百无聊赖的?模样,初见时让人觉得可爱,可往深处一想却大有文章。
    纵是化?神老祖看见恒乞儿这般天赋,都该有所表露,司樾却无动于衷——
    蓝瑚大胆猜测,或许恒乞儿今日的?表现还不及司樾幼时的?水平。
    她见怪不怪,才能只?道是寻常。
    这么?一推测,蓝瑚心尖发痒,更没有心思?去管宁楟枫了,所有精力都落在了司樾和恒乞儿身上。
    她虽然有着蓝家?嫡女?的?尊严,但更认得清时局。
    眼下的?她或许比恒乞儿多两分才学和处事之道,但以恒乞儿的?天赋,用不了多久她便会被甩在后面。
    恒乞儿未来不可估量,她该和此人交好,一来结实人脉,二来通过他和司樾真人结缘。
    蓝瑚瞥见了恒乞儿扎头发的?稻草。
    他显然不知道稻草扎头是卖身的?标志,她又看向用柳枝束发的?司樾,想起?了那日司樾所说“你和我一位故友有些相?像”。
    或许恒乞儿吸引司樾真人的?并非天才,而是误打?误撞的?一些相?似之处。
    蓝瑚霍然开朗,原来吸引司樾的?第一要义并非“才”,而是“情”。
    看来练琴还是必要的?。
    思?绪间,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恒乞儿放下了笔,把那一大摞纸抓了起?来。
    他也不管山长和周围学生,抓起?纸跑到司樾桌前,亮着眼睛递出了纸,喊道,“师父!”
    司樾掀了一只?眼睑瞅他。
    恒乞儿把纸往前递了递,发出哗哗的?响声,献宝一样地期待道,“我!”
    是他写的?,他会写字,他和宁楟枫一样!
    第25章
    如果说上一次的剑术还是偶然, 那么这一次,恒乞儿的才华再也不容掩盖。
    未免他就此心高浮躁,山长?勒令裴莘院大门紧闭, 禁止任何峰主和外院子弟骚扰恒乞儿。
    对于恒乞儿这个孩子, 山长?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悯, 到常常气他不守规矩,再到现在的又惊又喜。
    他活了九十余岁,在裴莘院教书二?十七载,如恒乞儿这般的天才还是头一回遇见。
    山长?的爱才之心几乎升华成了祖孙之情, 仿佛是看见自?己的雄风不振的独子在六十岁时突然诞下了一个婴孩, 疼爱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如何,恒大?”下学之后,山长?私下叫来了恒乞儿,“你现在还想离开么?”
    恒乞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山长?顿时高兴起来, “好好好,你能想通就好。有?道是因材施教, 你的基础虽然薄弱, 但以你的天资, 继续按部就班的上学未免太过浪费。你既然愿意留下来、继续当我的学生, 那我必倾囊相授, 绝不耽搁了你。”
    每届新生除《千字文》外,这一年还要读完《诗经》和《论语》, 但山长?今日将四书都搬了出来,外加一本《庄子》和《唐诗》。
    “这些书你每月默出一本来, 《大学》这样篇幅较短的,需在一旬内完成。可有?异议?”
    恒乞儿不懂什么是异议, 但山长?的要求他听?明?白了。
    看着眼前的书,他顿了顿,沙哑着问?:“师父,高兴?”
    这么做,师父就会?喜欢他么?
    山长?当即答道,“自?然,天下师长?无不盼望弟子勤奋好学,你学的书越多,她越高兴。”
    恒乞儿回想起今日他把纸递给?司樾时的情形,那时司樾虽然夸了他一句,可脸上眼中没多少?开心。
    真的会?高兴么……
    一本本书籍垒到了恒乞儿的腰,但远不够填满山长?的欣喜,他迫不及待地盘算:若这些内容也都提前完成了,接下来便让恒乞儿学习《道德经》《经法》《十六经》《称》《道原》,若是时间还来得及,便再去涉猎《皇帝阴符经》《南华经》等内容。
    他一边知道贪多嚼不烂,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年里哪能学这么多东西,一边又忍不住想,若他做恒乞儿的师父,日后定是要这样规划的。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压抑着嘴角笑容的山长?,此时的他和山长?都没有?意识到,恒乞儿连字都不会?念的问?题。
    他抱着山长?给?的书回了宿舍,心里想着白笙对他说的话。
    他现在好好念书了,但师父似乎并不为此高兴,高兴的只?有?山长?而已。
    山长?是好人,但不是符修,他的高兴没有?用。
    虽然山长?的高兴无用,但既然他和白笙都要求恒乞儿好好学习,恒乞儿便也乖乖地照做了。
    他尚不理解学习的意义?,更不理解这些书的意义?。
    他连书名都不会?念,只?回去坐在炕上,用没墨的毛笔照着里面的字描,一遍又一遍地描。
    描了两遍,恒乞儿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他骤然想起,自?己今天居然没有?吃午饭!
    这样的头等大事都能忘记,恒乞儿又惊又急,当即扔了笔,穿上鞋子往食堂跑去。
    他来得晚,学生们?大多吃完回去午睡了。
    食堂里没有?人,恒乞儿便跑去了厨房。
    厨娘正在收拾碗筷,见了他笑道,“我说怎么没见着,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哩。”
    不用恒乞儿开口,她便从木桶里舀了一碗饭,又掀起锅盖,从里面打?了两大勺菜。
    “喏,”她将碗递给?恒乞儿,“今天还想吃鸡吗?”
    今天的午饭是萝卜炖鸡,鸡被剁成小块,萝卜块放在一起煮。
    打?给?恒乞儿的那两勺里有?七.八块鸡肉,可见厨娘对恒乞儿还是照顾的。
    恒乞儿吸了吸鼻子,感恩且渴望地把碗接过来,又如昨日那样生硬说了声谢谢,便捧着碗去门槛上坐着吃。
    这是他这辈子第四次吃鸡,除昨天外,食堂从前还烧过两回,不管是第几回吃,肉的味道都是那么让人高兴。
    高兴……
    恒乞儿伸手?抓饭的动?作一顿。
    他盯着饭上的白白鸡肉,想起了司樾。
    师父说,她昨天想吃鸡,今天想吃牛,明?天想吃羊猪。
    他今天还没弄到牛,食堂也没有?牛。
    恒乞儿突然站起来,抱着碗就跑。
    冬天天冷,他怕凉了,将碗拢在怀里,径直往司樾的院子跑去。
    厨娘惊讶地看着他逃命似地跑走,忙探出身来喊:“娃,干啥去!”
    恒乞儿没有?回话,他跑去了司樾的院子里。
    院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来到屋口,对屋门里面喊:“师父!”
    没人应他,他抱着碗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喊:“师父!”
    依旧是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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