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洞穴里的那一局,后来种子爆开的时候冒出来那一缕黑烟乃让人顷刻毙命的剧毒,若非子楚动作快,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将乌篷船准备好,季黎明对着扶笙招手,“你快上来,我担心那道门会有时限,万一我们还没过去就关上,岂不是糟了?”

    “好。”扶笙含笑应了,动作优雅地坐上乌篷船。

    这一次,换季黎明来撑船,他动作极快,就怕镜面出现会将他们二人再次弄回倒影里,故而拼了命地往漩涡门的方向划。

    不多一会儿,二人便到了门前。

    季黎明抬步正要跨进去。

    扶笙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温声提醒道:“待会儿进去无论看到什么,切记一定要在心里提醒自己是幻阵,里面的东西不可相信,否则一旦被迷惑的话就永远出不来了。”

    “嗯,我晓得了。”季黎明郑重地点点头。

    待扶笙话音一落,他两只脚便踏了进去。

    扶笙站在漩涡门外,尽量让自己心神稳下来。

    没多久,他也跟着踏了进去。

    两人刚进去,漩涡门便从河面上方消失,就好像这里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耳边有疾风呼呼作响,刺骨之寒真实而疼痛。

    扶笙幽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正跟随在一群死士的最后面一道进宫。

    这一年,他七岁,是第三次去死亡岛,也是第三次从死亡岛活着回来。

    眼下正是从死亡岛回来后准备进宫复命。

    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昔日金碧辉煌的魏国王宫,也掩盖了这个王国的喧嚣以及底下的丑陋肮脏之态。

    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粗布葛衣,挪动穿着破草鞋、早已经冻得僵冷的双脚,扶笙不敢有半丝懈怠,跟紧了前面这些与他一同从死亡岛上回来的人。

    去的时候,大家都还有说有笑的,等回来,大家就都变成了面无表情的僵尸。

    我一定不可以这样。

    扶笙暗自在心里想着,不能让母亲和青璇看到自己变成僵尸的样子,也不能让她们担忧,更不能死。

    风雪更大了,不断地打在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红尘悲欢。

    “停——”前面领路的郝公公扯着嗓子喊道。

    所有人脚步一致地停了下来站在广场上,每个人身上都没有蓑衣,只能任凭风雪肆意侵虐。

    郝公公的公鸭嗓还在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众人,“你们这一批算是幸运的,刚回来的这天,王后便被御医查出有喜,怀了王嗣,魏王特旨,赐宴于流光殿,今年的冬天冷,魏王还让人备了厚重的袄子,人人有份,待会儿于流光殿用席以后自会有人送来,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死士们僵硬到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情绪波动。

    要知道,眼下对于他们来说,吃饱穿暖才是最紧要的。

    所有人按照秩序去往流光殿。

    扶笙经过郝公公身侧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郝公公撑着伞,看着面前这个身板娇小的孩子,看到他眸中坚毅的光时,突然觉得鼻尖一酸。

    “郝公公……”扶笙青涩稚嫩却不娇柔的声音响起,微微带了些恳求,“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

    郝公公一手将散往前倾了倾,意图让扶笙也遮挡些风雪,另一只手在扶笙没看到的角度偷偷抹了泪,好久后才哑着声音道:“你说。”

    “我用流光殿的那一顿饭和厚重的袄子来交换去天牢看我母亲一次,可好?”扶笙仰着脸,坚毅不屈的面容上时不时有雪花落上去,他恍若未觉,一双幽邃的眼眸中燃烧着希望之光。

    “你母亲很好。”郝公公蹲下身来,一手撑稳了伞,另一只手搭在扶笙小小的肩膀上,面上尽是慈色,肯定地道:“你不用担心。”

    郝公公是王后身边的人,扶笙早些年就已经认识他了,知晓他是个心善的人,所以才敢这么跟他说话。

    前两次从死亡岛回来,是魏王亲自接见死士,故而那时扶笙有机会直接向魏王做出退让以求去看母亲。

    而今年,王后怀了王嗣,魏王想必早就召集大臣们举杯欢庆,这个时候,应该是无暇顾及死士,更无暇顾及他这个小到能让人遗忘的人身上。

    所以,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郝公公身上了。

    望着眼前这个孩子坚定不移的眼神,郝公公再一次鼻尖酸涩,吸了一口冷气,四下扫了一眼后悄声道:“这个时候魏王正在庆祝王后有喜,天牢那边的守卫应该不会太森严,奴才这就带你过去。”

    扶笙心中微微一动。

    在魏国,只有郝公公会把他当成主子看,也只有郝公公会在他面前自称“奴才”。

    加快步子跟上郝公公的脚步,扶笙挨近他,又轻声问:“我姐姐如何了?”

    “六公主也很好。”郝公公的声音有着难以言说的嘶哑。

    听到这个消息,扶笙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再不多话,跟随着郝公公来到天牢门口。

    门口的守卫僵冷着声音,“若无魏王陛下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胆!”郝公公一下子怒了起来,“七殿下每年回来的时候都会来天牢探望睿贵妃娘娘,你们几个是眼瞎了吗?”

    守卫闻言,眼神顿时软了下来,看一眼扶笙,又看向郝公公,无奈地道:“公公明鉴啊,并非我们有意扣留,只是……往年都有陛下特旨,今年怎会没有?”

    郝公公瞪了守卫一眼,“王后怀了王嗣,魏王陛下如今正在庆贺呢,哪有时间颁发特旨,咱家直接领着七殿下来便是,莫非你还想阻拦?”

    “不敢不敢。”守卫连忙谄媚道:“既是公公亲自来,那小的说什么也要给个面子。”

    话完,守卫一个眼风递给旁边的另外两名守卫,那二人迅速去打开天牢大门。

    扶笙跟着郝公公进了天牢。

    刚一踏进去,鼻尖顿时传来一股阴暗腐朽的味道,郝公公皱了皱鼻子。

    而这一切在扶笙看来再寻常不过,更甚至,他觉得天牢里很温暖,没有外面的寒风刺骨,大雪裹身,至于天牢里的腐朽味,还比不上死亡岛上成百上千的尸臭味。

    想到待会儿就能见到母亲,扶笙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到母亲了,也不知这一年来,她如何了?

    想到这里,扶笙嘴角溢出一抹苦笑,这地方是天牢,母亲最好的状况无非是少受两顿毒打而已,能好到哪里去?

    前面郝公公蓦然停下脚步。

    扶笙心生疑惑,抬目望去。

    天牢两边墙壁上点着如豆灯火,火光幽幽,能清楚地看到关着母亲的那一间牢房内,有几个狱卒正在意图欺辱她。

    双瞳转瞬间变得赤红,扶笙一把推开郝公公走过去冲着里面大喊,“放开我母亲!”

    狱卒们闻言后都侧过身来,当看清扶笙的样子时一哄而笑。

    扶笙这时才看清母亲不知何时竟被人挑断了手脚筋,根本无法动弹,散乱发丝下的那张脸已经看不清是何表情。

    怒到极致,扶笙捏紧了拳头,尖利的指甲刺入手掌心,鲜血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他颤抖着身子,眼泪聚满了眼眶,终于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吼,“放开她——”

    此时此刻的扶笙,仿若仰天长啸的百兽之王,那一声嘶吼,带着滔天怒意,似乎下一秒就能发出大招让整个人间沦为地狱。

    狱卒们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扶笙已经冲了进来,不知何时抽出了其中一个狱卒腰间的佩刀。

    佩刀寒光闪烁,更闪烁着扶笙的震天之怒。

    狱卒们纷纷后退了一步,以为下一刻,扶笙的佩刀即将对着自己。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扶笙纤小的胳膊举起佩刀,却是对准了睿贵妃。

    即将刺下去的时候,扶笙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声音。

    “不能杀,这里是幻阵,一旦杀了母亲,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另外一个声音又道:“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才能保住清白,否则等你再次回到死亡岛,睿贵妃肯定还会受到欺负,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早些死了好解脱!”

    “不能杀!杀了你就再也走不出幻阵!”

    “杀了她!难道你想亲眼看着母亲受到这般非人的欺凌吗?”

    “不能杀!”

    “杀了她!”

    两个声音来回交织,让扶笙头痛欲裂,眼眸中的赤红更甚。

    终于,他还是无法战胜心魔,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在距离睿贵妃胸膛一寸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看不清的光晕里,有人声音轻柔地唤他,“子楚,过来。”

    蓦地听到这个声音,扶笙手中的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抬手遮了遮眼睛,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光线,他终于看清楚白光尽头站着一个女人,一身素白衣裙,肤比雪洁,颜比玉润,一头乌发松松绾了髻,宛然回首的的这一瞬,唇边笑意仿若穿越烈烈长空,穿越漫天风雪,穿越四季轮回,直到真实的印在扶笙的视线里。

    “母亲?”扶笙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光尽头那个一身清贵,姿容绝色的女子,连忙跑过去,一声一声地唤着,“母亲,你还好好的,你没死?”

    “子楚……”女子蹲下身来,轻轻拭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泪珠,“别哭,你一哭,母亲就心疼。”

    “母亲……”扶笙狠狠扑进女子怀里,早已冻僵了的身躯在这一刻得到了无尽的温暖,“母亲,子楚好想你,好想好想,每一年在死亡岛上,临近死亡的时候,我都会喊着母亲,再喊着青璇的名字,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再添一份勇气活下来。母亲,我带你们走,离开这个地方可好?”

    “傻孩子。”女子微微一笑,再次替他拭去泪痕,“终有一天,你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你是人中龙凤,天地四海任你遨游,魏国太小,困不住你。”

    “母亲,我们一起走,可好?带上青璇,去一个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了,可好?”扶笙小心翼翼地问,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瞬,眼前的人就会凭空消失。

    女子莞尔一笑,摸摸他的脑袋,“子楚乖,你快些长大,等长大了就能见到母亲了。”

    听到这里,扶笙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再过一会儿,母亲就要消失了。

    咬紧牙关,扶笙狠狠抱住女子,不想让她走。

    “子楚……”女子眼神中亦流露出不舍的情绪,临别之前将他紧紧抱住,“好好活下去,好好为母亲活着,知道吗?”

    “母亲,我不要你走,你不要走好不好?”扶笙一边哭一边喊,可饶是他哭得撕心裂肺,也只能看到母亲逐渐消失在白光尽头,直到化为虚无。

    白光消失的那一瞬,扶笙顿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从七岁那年回到二十一岁的今年了。

    待站稳脚跟,扶笙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块高大的翠屏之前。

    眼前的翠屏光滑齐整,像是被人精心雕琢过,发出莹润的光,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扶笙微微蹙眉,方才出现他小时候的画面代表的是他最恐惧的亲手弑母那件事,然而幻境里,最后他还是没有下手,也就代表那一关他过了。

    最恐惧的过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幕,会不会是关于久久的?

    这样一想,扶笙稍稍吸了口气,在翠屏前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没多久,翠屏里面果然显出了画面。

    这些画面他却觉得非常陌生。

    首先是战火连天的血腥厮杀场面,紧接着画面定格在一座叫做“九重宫”的宫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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