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久挣脱扶笙的怀抱在座椅上坐端正了,顺便理了理有些松散的衣襟,重新掀帘看着外面骑在马背上的唐伴雪,道:“唐姑娘,刘权那小子可还在燕京呢,你就这么把他给扔下了?”

    唐伴雪不以为然,“那小子厉害着呢,便是我不在,他也有本事一个人回冰火湾。”

    “我们去岷国可不是为了玩。”荀久认真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况且旅途艰险,你若是贸然前去,我们无法保证你的安危。”

    “不要你们保护。”唐伴雪撇撇嘴,“我自己能保护自己。”

    “你……”荀久还想劝阻。

    唐伴雪一挥手打断她,“王妃就不要再劝了,我虽然年岁小些,却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小孩子,自己有多少本事,我清楚着呢,这一次去岷国除了陆路之外还有水路,我常年航行在海上,兴许水路还能帮助你们也不一定。”

    荀久想了想,“我记得你说过你爹让你春年必须回冰火湾。”

    “对啊!”唐伴雪点点头,“你们此去岷国不也得赶回来过春年么?到时候我与你们一起就行了,如果……”说到这里,唐伴雪瞟了徵义一眼,继续道:“如果今日到回来那一日的时间内,他还是要狠下心赶我回来,那我便回来,以后永远不再踏进燕京城一步,乖乖待在冰火湾待嫁。”

    后面这句话,分量太重,让荀久一时不知道怎么规劝。

    感情这种事,唯有当局者清楚,旁人完全分不清是非,无法论对错。

    更何况,感情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爱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看她一眼,荀久又道:“你就这么走了,刘权那边可有交代过?”

    “我昨夜便与他商量过了,我说过一定会在春年之前赶回来,到时候他再来燕京接我。”唐伴雪弯唇一笑,明媚的眼眸里跳动着几点星子,梨涡浅浅人面俏。

    “你真想好了?”荀久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唐伴雪褪去了方才的颓然,随意挑挑眉,“我们海上的女儿从来不说谎,也不会拐弯抹角,我心里对徵义有意,我便遵从自己的意愿跟来了,我不想学你们燕京城的闺中姑娘,那种等在原地让对方发现自己心思的举动太慢也太蠢,徵义本就是沉闷的性子,我若是永远不说,他永远都不会发现,更何况他这一次去了岷国,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我如果再不主动,再不给自己制造机会,就等同于未战先认输,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和作风。”

    荀久淡淡一笑,想着这丫头倒是很有风骨,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就是不知徵义如何想,若是这两个人能成,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唐伴雪说完以后,也不管徵义是何反应,径自哼起了小曲。

    荀久再看她一眼,见她衣裳有些单薄,关切地问道:“你穿这么少,不觉得冷么?我这里有件厚实的斗篷,你拿去披上吧!”

    唐伴雪无所谓地笑道:“没事儿,我们冰火湾这个时节天寒地冻,岛上连叶子都结了冰锥子,比燕京可冷多了,我在那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点冷风,算不了什么。”

    话没说完,唐伴雪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荀久面色微微变,嗔她一眼,“你看你还逞能,便是你已经习惯了风雪天,却到底还是十多岁的女儿身子,禁不起这么折腾的,听话,快过来把斗篷拿过去披上。”

    唐伴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荀久一眼,准备打马过来接斗篷。

    外面徵义毫无情绪的声音传了进来,“王妃,不必麻烦了,属下的披风给她便是。”

    荀久一愣。

    唐伴雪眨眨眼。

    徵义不看唐伴雪,也不等荀久发话,直接将披风脱了下来,手上稍微施了内力飞向唐伴雪。

    唐伴雪灵巧地接过了,扬眉看着他,“披风给了我,你想冻死么?”

    徵义淡淡应声,“你既然是为了我才去的岷国,若是半途生病了,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唐伴雪眸光盈盈流转。

    一直不曾开口的扶笙突然道:“唐姑娘,既然是徵义亲自给你穿的,那你穿上便是,他们这几个护卫早就在冰雪天经过了残酷的训练,这种天气,还奈何不了他。”

    唐伴雪勾唇一笑,愉悦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她迅速将披风披在身上,那披风宽大,轻易便将她娇小的身子裹在其间,一股暖意顿时传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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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行人的最前方,郁银宸端坐在马背上,银紫色宽袍大袖垂落半幅,他并没有披蓑衣,他的周围三尺之内与外面隔绝,雪花近不了他的身,犹如行走在晴光潋滟的大道上。

    梵胤追了好久才跟上他,不解地瞄他一眼,“国师,你这般匆忙,莫非是在逃避秦王妃?”

    郁银宸握住缰绳的手指紧了紧,琥珀眸梭然眯起,里头破碎出一抹寒光,嘴角浮现些许讥诮,“本尊逃避她?”

    “若非逃避,你何必一路上心神不宁?”梵胤清澈透亮的眼睛仿若一面能映照出人心的镜子,说出来的话让郁银宸微微皱了眉。

    “本尊……有心神不宁?”他问。

    “很明显。”梵胤毫不避讳,声音清透,“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得见国师心绪紊乱,怅然失神的样子。”

    郁银宸呼吸一紧,魔瞳中露出几分不敢置信。

    五百年了,他每天都在心脏不完整的日子里渡过,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他曾亲眼看过刚出生的襁褓婴儿成长至耄耋之年,寿终正寝。他也曾看过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在垂髻之年互许忠诚,不过短短数年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见已是相顾无言。

    然而这些苦乐悲喜,他从来体会不到,也不懂那是什么滋味。

    这五百年,若非心中还有一个凤息,还有着等她转世的强烈信念,他险些就以为自己只是一缕飘荡于尘世的游魂。

    面色冷下来,琥珀眸里寒光更甚,郁银宸僵硬的声音道:“这世上能让本尊乱了心绪的人只有凤息而已,秦王妃?她不过是凤息的半个灵魂罢了,本尊怎么可能会因为她……”

    梵胤没说话,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郁银宸身上强烈的杀气。他很肯定,只要自己再敢多一句嘴,国师大人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郁银宸说完后,也不管梵胤是何反应,双腿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冰雪尽头。

    西宫良人走上前来的时候,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梵胤,“激怒国师的感觉,如何?”

    梵胤敛了心绪,眉眼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凝冷冽,声音冷冷清清,目光直直定在那抹银紫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分明就是因为秦王妃而乱了心绪,嘴上却不承认,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动了七情六欲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错了。”西宫良人也顺着梵胤的目光望过去,淡渺的声音如同轻羽,“国师没有心,他的另外那一半心脏早就……”

    “嘘——”西宫良人还没说完,梵胤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种事,还是不要到处乱说的好,既然五百年前国师便有意要让自己忘掉这一段回忆,那么这中间想必有迫不得已或者说让他不愿面对的真相,你若是说出来,万一碰巧让他全部想起来,到时候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西宫良人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不说,并非震慑于梵胤的这番话,而是突然理解了郁银宸的感受,不愿面对的过去,忘了便是,没必要让那些回忆时时刻刻折磨着自己。

    没听见西宫良人继续往下说,梵胤稍微放了心。

    西宫良人回身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低声问梵胤,“你们来的时候曾说过秦王妃必须是处子之身,否则她的血打不开金色花魂,可她和秦王已经圆了房,现在才去会不会没有作用了?”

    提起这个,梵胤心中有些焦灼,“我曾问过国师,他说无论如何,先让荀久到了岷国再说,我想,兴许并非只有一种办法。”

    睨了西宫良人一眼,梵胤继续道:“你们夜极宫不是有一面镜子吗?到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兴许就能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本宫主可帮不了你们。”西宫良人扬了扬眉,“昊天镜我没带在身边,这是其一,其二,要打开那个东西,是非常损耗修为的,上一次国师带着他的右护法和护卫阿湛去夜极宫的时候,是国师亲自用灵力打开的昊天镜,大概消耗了三成。”

    梵胤一惊,“国师的三成灵力是什么概念?”

    西宫良人道:“约莫是本宫主的全部灵力。”

    梵胤倒吸一口气,“如此说来,昊天镜反倒不是什么法宝了,倒像是害人的东西。”

    西宫良人不置可否,“窥探前世乃逆天行为,自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本宫主听说,那一次还是右护法再三央求之下,国师才勉强答应开启的,不过开启前世的时候,只有阿湛、右护法和我三个人看到了一些画面,国师一直坐在旁边喝茶,似乎对前尘往事不太感兴趣。”

    梵胤的关注点显然在西宫良人的前半句话上,眯了眯眼,他道:“看来,国师的右护法在他心中很有分量,要不然,怎可能轻易说服国师耗费三成灵力开启昊天镜?”

    西宫良人眸光微微动,“似乎,国师身边就只出现过右护法,本宫主某次无意中听阿湛提起,他们的左护法还没有觉醒。”

    “人可是找到了?”梵胤问。

    “不知道。”西宫良人摇摇头,“这毕竟不是我夜极宫的事,轮不到本宫主插手,更何况,国师性子寡淡,不喜别人插手他的事,本宫主若是贸然去管,他可会生气的,我与他还有一笔交易没完成,我可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亏了本。”

    ……

    因是风雪天,平素里十里一长亭边的茶摊统统没有小贩摆摊,众人只得寻了长亭坐下匆匆吃了几口干粮然后继续赶路。

    扶笙定时向车厢暖炉里添银丝碳,温暖不间断,荀久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扶笙唤醒她的时候,一行人到了村庄上,徵义当先下了车辕去找歇脚的地方。

    一刻钟以后,徵义再回来,说找到了一户农户人家,有两三间空房。

    澹台惜颜上前来道:“徵义,你带着臭小子他们夫妻俩先去,我们再去看一看还有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三间房可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呢!”

    徵义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道:“夫人一路辛苦,您和族长以及阁主三人都一起去歇一下,属下自会再去找空房。”

    澹台惜颜四下扫了一眼,颦了眉头,“算了吧,如今黑灯瞎火的,再加上风雪大,你一路赶车过来,想必早已累极,就不必照顾我们了,赶紧带着他们三个去歇息,我看唐姑娘都快冻成冰块儿了。”

    马背上,唐伴雪勉强支撑着眼皮,“我还好,就是有点儿……冷。”说完,她两眼一闭就栽了下来。

    徵义脸色一变,身影一掠直接飞过去接住她。在他没看见的角度,唐伴雪微微翘了翘唇。

    荀久打了个哈欠,掀开车帘一看才知道已经天黑了。

    “我们要在这里歇脚吗?”荀久眨眨因打哈欠而水汽朦胧的眼,问扶笙。

    扶笙淡淡应了,尔后关切地望着她,“冷不冷?”

    “不冷。”荀久摇摇头,“明日让唐姑娘来和我们一起坐马车罢,马车宽敞,再来一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她那小身板儿要再这么走下去,只怕还没到水路就得病倒。”

    扶笙轻轻一笑,“海上的女儿可不像你想得那么较弱,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千金,若是能因为这一点点风雪就倒下,刘权怎么可能会放心让她一个人跟来?”

    荀久一愣,指了指外面,“那方才我明明听到唐姑娘倒下来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恍然大悟,“这小妮子竟然玩苦肉计呢!”

    扶笙挑挑眉。

    良久,他道:“你若是想让她来坐马车,我也是无所谓的,怕就怕她不同意。”

    荀久无语地翻了翻眼皮,想着唐姑娘可真不愧是海盗千金,这般耐力,看来感化某吱吱指日可待了。

    “殿下……”外面传来徵义有些焦躁的声音,“唐姑娘晕倒了,我们还是快些去农庄上歇脚吧,还请王妃给她看一看。”

    荀久有模有样地应了声,被扶笙抱着下了马车。

    扶笙原本想抱着她一直走进农庄,荀久却感觉到不远处一道悠远而意味深长的眸光定在自己身上,微微皱眉,她顺着那处看去,正巧对上郁银宸的琥珀眸。

    也不知是因为外面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荀久身子细微颤抖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对着扶笙道:“阿笙,我自己能走,放我下来罢。”

    扶笙是何等敏感的人,方才那一幕自然没有逃过他敏锐的直觉,此刻听到荀久的请求,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不过手臂上力道更紧,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大步跟着徵义往前走,没多久就到了徵义找好的农户家里。

    农户主人很好客,一见几人穿着不凡,心中便知来者非富即贵不可轻易得罪,带着儿女到门外来恭迎。

    扶笙全程绷着脸没说话,难为徵义这个本就性子沉闷的人还得一边抱着唐伴雪一边与农户主人打招呼。

    扶笙抱着荀久进了一间房,徵义抱着唐伴雪进了另外一间房。

    扶笙将荀久放在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床榻上以后便坐在床榻边缘,眸光有些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荀久轻轻推了推他,“你在想什么呢?莫不是又因为刚才的事吃醋了?”

    “不是。”扶笙摇摇头,“我们刚才来的路上,似乎后面有人跟踪。”

    荀久大惊,“这么冷的天,谁会如此无聊派人前来跟踪,莫非是女帝偷偷安排过来保护我们的暗卫?”

    “那几个人……到了农庄附近才出现的。”扶笙道:“其中一个人的气息还有些熟悉,想来是我们之前见过的。”

    荀久摸着下巴想了想,“会不会是你感觉错了?我们这一行可全都是高手,谁这么不自量力敢让人来跟踪,再说了,你能察觉到有人跟踪,娘和外公以及璇玑阁主三人怎么没反应?”

    扶笙正待开口,外面突然传来徵义的敲门声,“王妃,您歇下了没?”

    荀久不用想也知道徵义定是过来让她去给唐伴雪看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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