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还没明白他是何意,只顾顺着他口气答应,武崇训明锐的目光一闪,绝不让她浑水摸鱼,明确道。
    “也不能是阎朝隐、徐彦伯、沈佺期……总之但凡一时之选,年轻俊朗,温文有礼,适宜服侍郡主的……”
    武崇训替她揭盅。
    焖熟的肉,香气扑鼻,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界,他的眼睛鼻子被掩住,只剩两道眉毛又黑又长,波澜不惊的神情,盯着她手里的调羹。
    “都不行——郡主慢慢吃罢。”
    他甩袖离去,瑟瑟气得懵了,许久才当地一声,把调羹扔进瓷盅,就见屏风后豆蔻出来收拾残局,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儿,又是安抚,又带几分钦佩。
    “郡主莫恼,公子是怕那些寒门士子打您的主意。”
    瑟瑟哪能不生气,直气得脸都皱了,双眸冒火,大声问。
    “太平公主府里,驸马也敢这般僭越吗?”
    照她看来,夫妇自当以妇为尊,如阿耶对阿娘无有不从,武崇训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手画脚,不准她结交朋友?
    “又说当我的刀,有刀敢约束主人的吗?!”
    这东西,有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他说的明明是递刀……
    武崇训在门口听到,无奈摇头,背着手踱步而出,等在树下的朝辞见他嘴角竟还翘着,忙迎上来抖开油衣,嘴里切切抱怨。
    “公子,这更深露重的,雨刚停,夜里还下冰雹呢,她不说替您打把伞,连人都不出来送一送,好不体贴啊!”
    “多嘴。”
    武崇训踏上留堤,快步行至中段,猛地驻足展臂,便被夜风灌满胸膛。
    他算是看出来了,小娘子爱俏,嫌他沉实敦厚,不够味道,多半还想在规行矩步的神都找找刺激,提携几个寒门,享受金指点化,为人脱胎换骨的乐趣,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呼啦啦一大帮拜伏在她脚下,多么过瘾。
    朝辞跟在后头揣摩的咳声叹气。
    李四娘乔张做致,钓得公子三魂走了七魄,幸亏有圣旨收场,不然得活活摆弄死。可恨这铁板钉钉的婚事,武家固然趋之若鹜,李家难道还敢违抗么,怎的一转眼,她又抖起来了?
    不过簪子落在井里,人在枕园,也不可能便宜了别人。
    “公子,过礼有快有慢,长有数年尚未落定的,姑娘十五岁拖到二十,短则三月已可洞房。您这回因是尚主,纳彩、问名、纳吉、纳征都由宗正寺主办,没得推诿调弄,褃节儿就在‘请期’上,也幸而郡主只是郡主,并非公主,不然连请期还是钦天监代办,想糊弄也没法儿。”
    武崇训狐疑地放慢了脚步,“糊弄钦天监?”
    朝辞贼兮兮地嘿嘿笑。
    公子就是老实,要糊弄的哪里是什么钦天监?女人嘛,进了洞房万事好说,不过这手段下作,说出来公子要恼。
    他斟酌了下,委婉建言。
    “王妃昨日去青龙寺,请住持合算吉凶,把两家庚帖供在佛前受三日香火,然后卜卦,再选三个日子,由女家择一,您要是着急,大不了,咱们去向住持陈一陈情,请他尽拣近前时日,反正李家诚心招您做贵婿,越快越好。”
    如果娶进门就算数,那这事儿太简单了。
    武崇训哂笑了声。
    “你瞧她那野驴撂蹄子的劲儿,糊弄钦天监有什么用?她不乐意,临上花轿也能编出由头来。”
    第44章
    那怎么办, 只能贴心贴肺地粘缠着,指望她心软么?
    朝辞想了想,觉得这路子无望。
    照说武延基也够诚心了, 落得什么好下场?一朝势败退场,连张峨眉还哭了个稀里哗啦,李四娘愣是八风不动, 当没这事儿。
    武崇训边走也在琢磨对策。
    瑟瑟喜欢才俊不是坏事,毕竟论才学,他并不逊色于宋之问、沈佺期, 纤巧清丽兴许不及,语壮河山却是略胜一筹,既然如此, 不如当众比试, 好叫她心服口服,吃下定心丸。
    想到夏日诗会,“明日你去寻琼枝姑姑,她这一向总不当值,可是病了?”
    朝辞站住了, 武崇训回过头,见他满脸犹豫,要说不说的样子。
    “怎么回事?”
    提起武三思他语气发冷, “呵,我阿耶也干出始乱终弃的事啦?”
    朝辞掂量措辞。
    “公子,您责怪郎主不肯出面操办魏王丧事,大半个月没去正院, 实则颁旨那日,琼枝姑姑就出宫回乡了。”
    武崇训一听就明白了。
    武三思已经搭上控鹤府和太子, 抓住新贵的裙带,脱离武家沉船,便用不着再借道琼枝打探内宫消息,所以过河拆桥。
    ——做得太明显,太难看了!
    武崇训甩袖憾声,阿耶这些年野心是越发大了,从前只想多管几个衙门,揽些银钱,如今却不把实利看在眼里,为勾连张易之,人前谄媚巴结,人后大把金珠送上门去,甚至不惜利用他与李家联姻,捞到储君亲家的好处……
    整件事显然是铺排已久,直到瑟瑟亮了相,才开口试探儿子的态度。
    想到阿耶暗示的司马懿篡曹之举,他便皱紧了眉头。
    司马家为曹魏鞠躬尽瘁,天下十分土地,便有七分是司马家血汗换取,累累功劳,叫曹家放下戒备全心倚重,如此深耕数十年,直到第三代才取而代之。阿耶以那老贼为楷模,放眼二十年后,熬死圣人,甚至熬死太子,都不在话下。
    至于他和瑟瑟的挚爱真情,便白被拿去垫了踹窝……那是绝不能够!
    朝辞看他面色翻覆,时怒时喜,早把头先大事忘在脑后,便在心里骂李四娘红颜祸水,耽搁公子前程,忽听武崇训想起来问。
    “封地上那事如何了?”
    他忙道,“清辉剃了头发,蹲守高阳县两个月,终于混得那住持另眼相看,准他入内室服侍,探得那雕花的窗框图样,抄出来给秀姑辨认,果然是张木匠手笔,可是再打听人如何死了,都说不知道。”
    武崇训皱眉叹气,十分懊恼,清辉性子太活泼,做事不及朝辞沉稳,果然去虽去了,徒劳无功。
    “若非太子忽然进京,公子原是预备亲去高阳了结冤案,再向圣人陈情,指官寺之弊已然深入国朝肌理,不可不治,到时连解决办法一概上书,既彰显公子之能,又解救天下万万惨遭官寺鱼肉之百姓,便可顺理成章入部。”
    一举两得的打算,摊开来说是有些钻营,然他人在这么个位置上,全然不染世事,就显得太突兀古怪了,武崇训的性格,最底色处便是不愿被人侧目,又不愿从俗随众,最好混迹海海人潮,独自走行迹清晰的一条小路。
    “当初大伯和阿耶想我顺两位堂伯的路子,从夏官入仕,调拨兵马,镇守北门,我一概推诿,是不愿以百姓血肉涂抹紫袍,亦是有自知之明,我并不爱刀枪棍棒,毕生用兵,恐怕夜不能寐。但如今……”
    在这贴身长随面前,他不必隐瞒取舍。
    “如今圣人严防死守,我若再提羽林,必激起她老人家忌惮。”
    朝辞亦道,“是,春官、夏官不可取,剩下四部,倒是地官最合公子品性,掌户口、土地、赋役、物产,兴建水陆道路……实打实照料百姓。”
    看武崇训神色柔和了些,大胆玩笑道,“可惜公子于数目字一节略见捉襟见肘,主意是好的,账目算不明白。”
    “——不还有你么?”
    武崇训谦逊,并不否认自家短处,“下回带你去高阳,瞧瞧你的本事。”
    大肆兴建官寺的风气自高宗起,天下诸州各置观、寺各一,寺名景星寺,观名景星观,至女皇登基,独崇佛教,便改景星寺为大云寺,废止景星观,随着武周拓土之频仍,远在河西的敦煌,龟兹、疏勒,皆有大云寺,可谓泽被千里。
    如今,这三百余座大云寺,接待外国来华僧众及香客食宿,承担国祭行香与千秋节行道散斋,掌管一州佛教事务,名义上受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掌管,实则三寺各有职责,并非专领官寺,督导无力。
    而官寺享有中枢调配的钱粮财物,另又收受信众敬奉,手面宽裕,频频买地扩建,在各地隐隐都有一方之霸的潜质,甚至欺男霸女,强抢掠夺。
    譬如小寡妇秀姑,先夫是个石匠,擅长雕琢花窗,被官寺聘去做工,不知为何一去不返,忽地扔了具尸首并两包银钱回来。
    秀姑无子,却是硬脾气,不肯拿钱改嫁,执意讨个公道,状纸递到县衙,无人敢接,银钱塞给当地讼棍,只换来千万不可莽撞的告诫。她四面受阻,痛不欲生,若非武崇训答应帮忙,只怕已寻了死路。
    “展眼要去三阳宫,我脱不开身,就怕秀姑等的心焦。”
    朝辞嘿嘿笑道,“出巡还远,要到五月了,眼下万万不可错过的,倒是郡主的及笄礼,好在清辉已安葬了张石匠,免秀姑后顾之忧,奴婢使人跑一趟,安排些生计,待公子腾出手来,再去料理。”
    如此说定,朝辞自去奔波,武崇训心里憋闷,连日一反常态,总不在府中。这日朝辞得了高阳县回信,急忙来报,走到笠园便被人拍了下肩膀,回头竟是清辉,笑嘻嘻问。
    “公子在里头吗?郎主叫去呢。”
    朝辞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便一道进去内室,就见武崇训立在窗下,赤红圆领袍服遍地重绣,涂抹得整个人英挺浓烈如同火焰一般。
    朝辞眼前一亮。
    武崇训向来素淡,从笠园之命名便可见一斑。
    ‘笠’字意在孤舟蓑笠翁,所以笠园的陈设摆件全走竹篱茅舍那路子,除了上朝、侍驾等隆重场合,平日总穿件半旧青袍,甚至青灰僧衣,出入更不会摆开郡王仪仗,这一向因要服丧,愈发灰头土脸。
    今日却是凑巧,春尽夏初,正是成都、杭州两地贡缎、绫罗入京的时候,如今不同以往,内宫没有主位,区区几个男宠,取用衣料有限,便都便宜宗室。
    梁王府与东宫得了两份供奉,韦氏与梁王妃客气,把东宫那一份都交给公中裁夺使用,长史才裁了今年的新衣送来供他挑拣。
    武崇训左手扶住蹀躞带,右臂对镜平展,镜中人宽肩长腿,勒出一道劲瘦有力的细腰。边上两个侍女怀里抱着,椅背搭着许多不同款式,却视而不见,只顾对他身上这件啧啧赞许。
    朝辞看这件衣裳果然不寻常,硬扎笔挺,想来穿着并不舒服,但胜在撑开了架势,累累金线映着朝日悬窗,平添光彩。
    瑟瑟才拌了两句嘴,赌气去了,片刻掀帘子转回来,目光便有些发直。
    “这衣裳好!”
    她连声赞,围着他团团细瞧,仿佛才认得他。
    “衬得表哥顶天立地,我前日得了两匹好缎子,金线刺花,一重重的,做帔子不相宜,就送给眉娘了,早知不如给表哥,表哥也不问我要?”
    越想越觉得美妙,放肆畅想。
    “表哥早该穿得艳丽些,想来府监喜爱的春水蓝与出炉银也能相称。”
    武崇训初听她夸赞,情真意切,一股温软的颤动从耳畔直达心底,正是暖意融融,结果没两句成了这样,恼怒得面上发热,脱口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瑟瑟夸得正高兴,闻言眉头一拧,“怎么的?”
    “臣竟不知……”
    武崇训盯着瑟瑟,半晌,眼中透出一言难尽不想再提的复杂神情,“郡主原来赏识府监那张俊脸。”
    “我如何赏不得?”
    看他还敢瞪眼,瑟瑟示威般,一挥袖,把案上他常用的折扇推到地上。
    豆蔻哎呀了声慌着去捡,心疼坏了。
    “这才画好的扇面儿……”
    几道目光顿时齐刷刷汇集到武崇训身上,盯得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武崇训用力握紧蹀躞带,手背上青筋毕现,堂堂七尺的男儿,武家江山有义务助力父兄,如今反正宗庙已然改换,他唯有一腔读书人当为国尽力的自省,于功名利禄并无所求,何必受这个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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