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蕙没料到,“嬷嬷辛苦走一趟,什么事儿呢?”
    “回郡主话,奴婢平日单管看房子,方才府监信步走到那儿,想起一句话,叫奴婢来问永泰郡主。”
    她满脸堆笑,“府监说,嗣魏王还在守孝,原不该从驾,但来都来了,不露面不成体统,想到郡主与他手足般情谊,不如去探望探望,排遣排遣。不然明日祭坛上,便缺了魏王府这一派的名目。”
    “——啊?”
    李仙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三阳宫么?”
    嬷嬷说是,“宫里房子不够分派,他这一向就住在‘画中游’。”
    李仙蕙顿觉头皮有些发麻。
    “那楼贴在山梁子上,半边儿都悬着,如何住人?”
    “瞧郡主这话说的。”
    嬷嬷嘿嘿笑,到底是行宫的奴婢,欠缺约束,说话便有些托大。
    “奴婢们虽卑贱,难道不算个人么?那悬在半空的是主楼,圣人不驾临,谁敢开它?其实那楼底下,山壁里头还凿了石室,对着山坳的阴角儿,分出几间房子。贵人们用的桌椅碗碟收在那里,奴婢们日常起住,也在那儿。”
    李仙蕙瞧了她一眼,沉沉道,“你是说,这一个月,嗣魏王就住那儿?”
    嬷嬷听出她不忍,温声安慰。
    “那地儿冬季阴湿,盛夏刚好凉快,咱们没用冰的福气,全靠那点子山风,夜里才睡得着觉呐。”
    说完捧高托盘,宫人接去揭布进给她看,是几瓶药粉并一块翠绿令牌。
    “嗣魏王腿脚不大利索,郡主去时不如带上这几样,劝他用些罢?”
    李仙蕙凝眸在她脸上,半晌道,“烦嬷嬷走一趟,就跟府监说我知道了。”
    晴柳便拿个红封塞给她,说嬷嬷慢走,一路送出去了。
    回来看李仙蕙还站着,脸上阴晴不定,菱花门外卷起夜风,裹挟着湖水淅淅沥沥吹进室内,又湿又凉,叫人平白打个寒颤。
    晴柳进屋拿了件大红披风,李仙蕙抬起下颌,等她扣上锁儿。
    李真真道,“二姐这会子去么?”
    “再晚不方便。”
    她才跟瑟瑟学了新样发式,大半头发梳上去做反绾髻,只留细细一缕,再分三股,串上细长的红珊瑚珠编成细辫子垂在腮边,点点红珠如湘妃竹上泪渍,在耳边斑斑闪闪。
    两人提着琉璃灯匆匆出门。
    天已经黑透了,幸而树上花灯长明,照得满世界雪亮,直到出了内宫,往‘画中游’方向去,才渐渐昏暗下来。
    走三五步便撞见值夜的监门卫。
    晴柳掏出令牌,对面道,“属下不敢阻碍控鹤府办差。”哗啦啦后退。
    李仙蕙耷拉着眼皮只管往前,直到离了他们才愠声道。
    “宫规宽严全在他一个人手里,真叫人不安生,今日放我四处溜达,往后什么下三滥的都能乱窜。”
    晴柳道,“管那么远的事作甚么?”
    说着哎呀了声,“下雨啦!”
    李仙蕙担忧地望一眼对面山上。
    壮丽的嵩山,夜里看很近很小,重重掩映的山梁,间或几盏灯笼亮着。
    “也不知瑟瑟走到哪儿了,武崇训再周到,恐怕是没带伞。”
    晴柳替她扣上披风的帽子,自家只能淋着,幸而雨不大,细丝像蛛网,沾到脸上一抹就没了。
    “原先不明白张娘子为什么寻您不痛快,原来是为这个。”
    李仙蕙也有点鄙夷,“她那么个人,也不知看上他什么!”
    说着已走到山廊起点,主楼黢黑一团,果然关门闭锁无人敢动用,连山廊上几百盏灯笼也都黑着。要不是前日亲身走过,简直不信山壁上是有一条通道的,反是阁子底下低十几丈的地方,隐隐有一点亮光,在雨丝中时隐时现。
    李仙蕙大口吸气,半晌不敢起步。
    晴柳更是手软脚麻,舌尖发苦,后背上爬起冷汗。
    上回侍宴,宫人一概不得同去,回来说山廊缀在半空,走得人胆战心惊,生怕风大点就吹下去了,她还笑话,说这么大个人怕这个,轮到自家,才明白那种打从心眼儿里的畏惧回避。
    “本来能推脱的,偏您一口应承下来。”
    晴柳有点怨怪,看她急切,又补了句,“不过嗣魏王着实可怜,关在这么个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成心折腾人。”
    李仙蕙眨巴了下眼睛,也自后悔,何必府监才一提,就赶着来,其实不理会又能怎么样?等明日张峨眉知道,又该排揎她了。
    照理说她性子很好,向来不跟蠢人争闲气,可回回遭张峨眉一撇嘴,夹枪带棒来几句,真是五肺俱腾,直想动手打架。
    把灯笼抢在手里,左手紧紧抓住晴柳,“你一步步踩实喽,别发抖!”
    两人并肩,颤巍巍动起来,一路彼此鼓劲儿,好半天才到岔口儿。
    李仙蕙后背都湿透了,举灯四面照照。
    “从这儿往底下走才对。”
    很快是个弯道,拐过去,眼前霍然一亮,真有几间勘在石头里的房子!
    她兴冲冲往前。
    “诶,郡主,慢些!”晴柳叫她的声儿都软了。
    原来这条路带斜坡,一步低似一步,雨里直打滑,晴柳走到这儿,往下看黑黝黝不知谷底有多深,反比方才更怕,两腿筛筛地打抖。
    李仙蕙只得转回来扶她。
    晴柳死死攥住李仙蕙衣袖,怕得直喘。
    “哎哟,太遭罪了,大晚上的,还得爬回去,我这一宿没法儿睡了,非做噩梦不可!”
    这么一说,李仙蕙也有点发愁。
    “明天要骑马上山,上去了还得站一天。”
    可不么?
    晴柳就不明白,答应管答应,先把明天应付完,过两天再来耽搁什么?
    不过这都不能问。
    脚下仿佛是平地了,头上也越来越亮,能看清几间房有门有窗,窗户纸泛出暖暖的光。晴柳放下心头大石,接过琉璃灯支在树杈上,替李仙蕙抹了抹刘海上的水珠,再理了理领口袖口。
    “……你?”
    李仙蕙心里砰地一跳,急急转脸。
    晴柳也看见了,愣了一瞬才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嗣魏王。”
    第76章
    武延基做梦似的, 一径惘惘的问。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拽过灯柄往晴柳手里塞,动作太急脚底打滑, 差点栽过去。
    “赶紧回去!石头缝里全是长脚的虫子,爬出来她该吓哭了。”
    晴柳蒙头蒙脑啊了声,目光顺着灯影往地上一瞥, 就听见李仙蕙尖叫。
    “不怕不怕!”
    武延基推开她,两脚狂跺,就地蹭两下, 且不抬起来,惴惴看她。
    “你扭开脸儿。”
    李仙蕙白着一张脸,反应很慢, “干, 干嘛?”
    “踩死了飚绿水儿,怕你看见了犯恶心。”
    不说还好,一说绿水儿,她胃里猛地一阵翻腾,抓住晴柳的手直抖。
    打小最讨厌虫子, 难为他记得。
    转念马上想起,讨厌虫子,不就是因为他老拿虫子吓她么?
    黏黏糊糊恶心发臭的绿水儿, 他抹在她软垫上,沾上裙子,想脱不能当人面脱,急的又跳又叫, 从此种下病根儿,看见虫子就要吐。
    恼恨地抬眼瞪他, 想算旧账,可恨武延基自以为解了围,傻笑说没事儿。
    “我一天踩死十七八条,边踩边喝稀粥,吃拌黄瓜,习惯了就好。”
    说着往前一指。
    “画中游在上头,那岔道儿你该往右拐。”
    李仙蕙瞪他。
    往常看见他这副蠢相便生气,没由头也要揍两下,今日却没了火气。他拄着哭丧棒当拐棍用,头戴丧帽,身穿生麻布缝的连裳,雨水顺着眉毛流下来,越淌越宽,撇成顺八字,滑稽的小胡子没了,人很干净。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吧。”迈腿走在头里。
    站班的小内侍没见过正经主子,上下打量。
    武延基一瘸一拐,吼了声,“看什么看?!”吓得那人打抖。
    夜风轻柔,李仙蕙倚在门框上望月,大月亮扁平昏黄惨淡,毛扎扎像裁坏的料子,武延基提着小内侍发作,她回想他看见她那一瞬间的眼神。
    ——想触碰,又收回的情意,不敢靠近,不舍远离。
    她对他这副样子很熟悉。
    武延基追求过太平公主的次女,千金公主的表妹,张峨眉刚来时外强中干,远不如现在强硬,他也动心,要不是府监亮出目的,只怕就成了。
    回回都是这样,轰轰烈烈示爱,稀里糊涂的被嫌弃,说来好笑,人人以为的太孙,情路上却处处碰壁,也是神都贵女眼高于顶,不止看实惠。
    可李仙蕙从未发觉,他看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才要开口,不防屋里转出个人,“且慢——”
    那人绕到前面挡住她,似不相信,“永泰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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