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早夭,武崇训行三,却是他亲手教养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武崇训寄望之深,岂是注入宗室血脉六个字足以囊括?
    瑟瑟今日不懂,唯有为人父母十年以后,才能明白。
    瑟瑟没言声,提起茶筛往盏中筛末,碰撞出细细碎碎的摩擦。
    要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管你姓什么,李家、张家、武家,都一样,只要进了京,再进一步进了宫廷,就有发挥的余地。
    她喃喃道,“我既来了,绝不让人家赶我出去——”
    武三思咦然抬起脸,与她分外投契。
    “我也发过这誓。”
    案上压着一架三梁远游金冠,细棱儿的足金,折射出千万道细碎金光,十分别致,随随便便压在大摞画纸上,当镇纸使用,那些画正如武崇训日常练笔,画个萝卜带着泥,画个麻雀啄米,最寻常的街市景致,他们心向往之。
    瑟瑟看着金冠唏嘘良久,京里传说武三思最肯谄媚,当街替府监牵马。
    谁能信?
    他也有过龙州的青年时光,直到被神都旋涡重重污染,成了眼前模样。
    她学着武崇训,把目光化作柔软笔尖,描摹人家的五官神情。
    武家男人怎么看都是读书人,武崇训最吸引她的,便是这一点温文尔雅,夫妻寻常相望,也似深情凝视,叫人不能忽略他的爱重,方才她捋着阿漪的头发,便忍不住温柔地想象他二十岁戴冠的样子。
    “我就活该半生跟随女皇起落,她好,我升天,她坏,我入地狱么?!”
    武三思悲愤不已,望住瑟瑟的眼神既有对后来者的同情,又有刻薄。
    “你也差不多,摊上这么个阿耶,拖死你二哥,二姐,又轮到你了!”
    瑟瑟面无表情地听着,耐心容忍他大放厥词。
    她讨厌武三思,是对他品性的真正厌恶,就算理解他甚至感同身受,明白他想把血脉注入皇位的狂妄,也没法认同。
    易地而处,她做不到武三思之所作所为。
    如果她能把阿漪教养成武崇训那样完善的人,她一定不舍得牺牲他。
    但她能心平气和地与武三思谈一谈条件了。
    “待我登基,将以阿漪为储君,以阿翁为群相之首。”
    瑟瑟举起食指,稳稳当当比了个一字。
    武三思毫不意外,甚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李家唯有推她出来,不然便是拱手让人。
    瑟瑟又道,“请阿翁助我除掉府监和眉娘,迫圣人退位。”
    这回武三思噤住了。
    她竟不肯等到圣人死后,就这么迫不及待血债血偿?
    看来这小猫咪即将化形成虎,可比韦氏暴躁多了。
    万一被她得知,东宫惨案中他不止袖手旁观,那栽赃李重润涉赌的主意更是出自他手……
    但没关系,这世上被掩盖的真相何其多?
    只要干掉张易之。
    他想起他还欠张易之两遭人情,那能怪谁?坟前多上两炷香罢了。
    “我何德何能!岂能担此大任?要杀张易之……”
    他认真思索了两遍方道。
    “师法前人,四娘应当先拉拢执掌羽林的李多祚将军,由玄武门发端,冲入内宫,方能清理君侧。”
    瑟瑟不屑,“羽林?虽是精兵,尚不足千人。”
    真是一针见血。
    武三思压住笑意,提壶往葵瓣口小杯里注水,只一滚,便垫着帕子飞快倒进茶盂,白雾蒸腾的空杯茶香四溢,他比了比手。
    “——请四娘闻香。”
    瑟瑟推开,掏出卷轴搁在案上。
    画纸陈旧泛黄,装裱工艺低劣,画上李树花繁叶茂,落果累累,春夏两季景象集于一时,很是古怪。
    “小庙的底细,表哥与我查知七八,只一样想不明白。”
    “我儿果然精明!”
    武三思放下茶壶一笑,徐徐推开卷轴。
    凝眸看时,消瘦的侧脸映在案台光亮的漆面上,是个恍惚忧愁的影子,更像武崇训了。
    “宋之问画功精湛,即便匆忙赶制数百份,亦不至笔触如此粗率。”
    瑟瑟看武三思两眼,“或是阿翁执笔?”
    自问自答,又再摇头,“这种货色,只怕阿翁拿不出手罢?”
    她不会套人的话。
    武三思瞧小杯搁的凉了,便再倒沸水。
    指她看画上少女面庞,那饱满如月的下颌极具辨识度,即便如今女皇面颊松垂,眉眼脱相,亦是一望而知画像取本于她。
    “丹青诗词之妙,原不在于美,而在于拟真,三郎走了歪路,只知求美,反不及眉娘,见事精准,能抓住人物神髓,不为表面声名所累。”
    “区区外戚之女,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瑟瑟恨之入骨,把指甲掐进掌心。
    张峨眉数年承欢圣人膝下,鸠占鹊巢,排挤开嫡亲孙女,击穿凤阁与鸾台,又预备下惊天大计,所图定然不止太孙妃。
    “四娘以为我在张易之面前,当真是甘为鹰犬,任他差遣么?四娘放心,我不曾塌了李武两家的台。”
    瑟瑟手指略松,脸上露出笑意来。
    武三思道,“全因内廷池浅,才由得张易之癞蛤蟆呱呱叫,去到外朝,两眼一抹黑,谁认得他?小庙里外开交,皆是我一手操办。”
    瑟瑟深深看他一眼,慨然侃侃而谈。
    “庙宇来源最是驳杂,有僧人数十年孜孜积攒;有世人偶得点化;有巨贾为求免税,将产业托寄;更有小贩把香火钱当盘生意做。那时我便奇怪,府监如何分辨庙主的来头?控鹤府势力再大,遇着斤斤计较的商贩,一听与朝廷为敌,哪有不立时告发的?那府监岂不是自寻死路啦?”
    瑟瑟脸上有股倨傲的神气,还带着股你以为我傻的得意。
    偏远州府养大的女孩子,是与京中贵女不同,再任性毛躁,因见闻广博,能上能下,也不难看穿这些鬼蜮伎俩。
    武三思悠悠长笑,“四娘所言甚是。”
    “所以是谁,熟知白衣袈裟典故,引导府监捏合乌合之众?”
    武三思颔首,“是我。”
    “又是谁,挑出些痴心杠头,自以为功德无量,实则被人利用?”
    “还是我。”
    武三思全数承认。
    “僧尼人事度牒归春官掌管,是我加以筛选,提供名单。”
    “阿翁好大的胆子!”瑟瑟疾言厉色,高声呵斥。
    “唐律!亲王府卫不过一百二十,阿翁聚拢三数千人,是要逼宫吗?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好闹四回玄武门之变!”
    “非也非也!”
    武三思眉头一挑,明摆着试她深浅,“太宗八百勇士,乃是骑兵。”
    “我有青金马!”
    瑟瑟毫不回避,“阿翁只把为府监预备的主意拿来我用,便是了。”
    武三思哈哈大笑,站起来推开长窗,望向波光闪闪的观止湖。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儿媳若此,我在娘子面前足够交代了。”
    第179章
    李重润等停灵四个多月, 拖到八月末才出殡。
    概因究竟因何而亡,是否有罪,黑不提白不提, 谁都不肯论定,所以丧仪该当如何操办,也没准数儿, 宗正寺敷衍,推到春官这里,便任由东宫施为, 自也不能如寻常宗室子附葬乾陵或顺陵,唯有委委屈屈葬在洛阳郊野的韦家墓地。
    三具棺椁抬出灵堂,皆是无子而丧, 唯有瑟瑟怀抱阿漪来摔丧盆, 小小婴孩头裹白孝布,伏在阿娘肩上,望着前后白惨惨人群手舞足蹈,毫不怯场。
    目睹灵柩出了门,许嬷嬷转回后排值房, 等着接手阿漪,至于梁王夫妇,因事主年轻早夭, 惯例长辈不能逗留太久,已回府了。
    几个东宫的婆子正拢着冰桶闲聊。
    都是梁王府拨过来的,对许嬷嬷很客气,推她坐在中间儿。
    说起来, 这座东宫真是不吉利,高高兴兴搬进来, 才年余,就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长宁郡主承担不住,头先已是一蹶不振,病了好几个月,今儿才勉强支棱起来。
    许嬷嬷见识了杏蕊的谨慎,再瞧这东宫值房,直如龙潭虎穴,处处藏着控鹤府的爪牙,压根儿不敢胡乱开腔,只瞪大眼听人说话。
    便有一人拍着大腿道。
    “谁想得到?赫赫扬扬一大家,平日亲热,要紧时候,连亲生的爷娘嘿!都把命攥在手里,御前唯有韦团儿敢去捂嗣王的嘴?”
    七嘴八舌应和,“这世道,谁顾得上谁?”
    “我问你,要是你的儿子、女婿,你管不管?”
    年纪最大那个指点众人道。
    “人家根基都深,唯独她是认来的假亲戚,非得出力。”
    瑟瑟站在窗外进退两难,把阿漪塞进杏蕊怀里。
    “你进去训斥两句,白纸黑字指明太子勒杀,还提什么御前?”
    “郡主去哪?”
    瑟瑟摆手不让她问,银蕨等还想跟上,全被她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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