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甚至很优秀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行为处事,一般人绝对不会把他和“残疾”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但宋泽越却觉得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残疾人,不是生理上的残缺,而是心理上的。但这也不能怪他,严格地来说,他是个受害者,要怨只能怨他摊上了对极品父母吧。

    宋泽越在少年的时候就和江淼相识了,就算是追随了江淼十几年的铁粉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俩,真的认识很久了。

    他第一次见到江淼的时候,他才十岁,他自己也才十五岁,那天是他生日,他母亲早早地回了家,宋泽越很惊喜,以为母亲要为他过生日,结果却令他很失望。他母亲带回了另一个孩子,而那一天,也是那孩子的生日。

    “原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他笑眯眯地看着宋泽越,“看来江阿姨是忘记了,难怪你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那孩子开口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成功地激起了他的怒气,其实江淼小小年纪但一直是母亲的雇主,他父亲早逝,母亲的收入就是全家唯一的生活来源,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得罪江淼的。那时候的宋泽越可没现在的涵养,而且这小鬼一张嘴就这么气人,他正要开口怼回去的时候,他对他说了第二句话:“不过你不用不高兴,因为我母亲也没记住我的生日,咱们俩差不多。”

    宋泽越准备喷回去的那些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那孩子自然就是江淼,宋泽越还记得他当初的模样,明明是清秀可人的少年,但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出于嫉妒心理,后来才回过头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

    从他见到江淼的第一面开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看上去温和、无害,甚至可以说是亲切而友好的,很多人被这样伪装所迷惑,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在娱乐圈里的人缘也是出奇的好。但宋泽越却知道,他那双眼睛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不是目中无人那种傲慢,而是一片虚无,纯粹的空,如同死海一般,无波无澜,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地牵动他的情绪。

    和他相处的久了,宋泽越渐渐明白了,关于江淼这个人,你可以跟他混的很熟很熟,他并不排斥与人交往,也可以对身边的人很好很体贴,但这些熟稔和温柔总是少了些什么。

    宋泽越的母亲一开始是江淼的母亲为照料他请的保姆,后来江淼正式出道后,他母亲也出国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而宋泽越的母亲却依旧在江淼身边,悉心地照顾着他的衣食住行,甚至忽略了他这个亲儿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宋泽越对江淼是怨怼的。

    他母亲在四十出头的时候去世了,那时候宋泽越才二十一岁,还在上大学,平时虽然也勤工俭学可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但为母亲治病却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他母亲病重时期即使他不愿意,他母亲的手术费、医药费全都是江淼负责的。宋泽越那时候很挫败,江淼才十六岁却比他强了那么多,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却仍是照顾不好母亲。

    自责归自责,那段时间宋泽越还是很感激他的,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不过那小子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的冷脸或是笑脸于江淼而言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过。

    事实上,他是真的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宋泽越的母亲在医生无力回天的那阵子,宋泽越很崩溃,他却还是如常的模样,照旧的上学、拍戏、拍广告,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难过。

    并非他少年老成到能掩饰自己情绪的地步,而是他真的无悲无喜。

    宋泽越一开始觉得他没良心,他妈对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非常心疼,十几年如一日的细心照顾,连他这个亲儿子都只能靠边站,可江淼这小鬼在他妈快死的时候却表现的这么冷淡,真是冷血!

    他跑去质问他的时候,那少年却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你这么难过,能让江阿姨的痛苦少一点吗?”他一时之间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又笑了:“再说了,你才是她的亲儿子,我表现的太难过,不就衬得你这个亲儿子很不孝吗?”

    宋泽越被他的话气的牙痒痒,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何况他母亲的命还要靠江淼的钱吊着,这让他又愤怒又无力,只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在践踏他的自尊。

    少年望了他一眼,对他的心事即了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不必觉得自己太没用,我和你一样,也是兼职,只是沾了演艺圈的光,这行当来钱相对快一点也多一点,比你强一点。”

    宋泽越忍气吞声:“我母亲的医药费,我以后会还你的……”“用不着还。”他微笑道,“我又不是给你用的,江阿姨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这些钱不算什么。”

    宋泽越听他这么说,对他感觉稍稍好了一些,也对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感到歉疚,只是道谢刚开了个头又被他打断:“你为什么要谢我?我说过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你没必要跟我道谢,我也没有立场接受你的感激。”

    宋泽越讪讪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救了我妈的命,我是她儿子,当然是要谢你的……”

    “随便你了。”江淼摆摆手,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我救不了你母亲的命,最多是花钱缓解她的痛苦而已。”

    这话令宋泽越面色大变:“你、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妈她才不会……医生说肿瘤已经切掉了!”

    江淼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骗自己?我觉得自欺欺人这种事没什么意义,不过算了,你觉得那能让你好过点也无可厚非。我等下还有个通告,得先告辞了,你自便吧。”

    宋泽越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可在回母亲病房的路上,他又颓然起来,那小鬼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早就知道了,妈妈活不了多久了。

    只是,为什么这家伙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他一点都不会难过么?真是冷血,母亲白疼他了!

    可回头一想,如果他真是头白眼狼的话,他妈估计连手术都做不起。

    而且,这家伙的姓氏就是随他母亲的,江淼原本不姓江,他的名字是出道的时候他自己改的。

    他问过,那小鬼只是微笑反问:“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和我的保姆一个姓吗?”

    他无言以对,却也明白,这应该也是他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宋泽越发现自己看不懂江淼这个人。

    他母亲没能撑过术后的第三个月,临终前宋泽越和江淼都在她病床边,他母亲拉着江淼的手,艰难地请求着:“我儿子以后……麻烦你……”

    她已经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江淼明白她未说完的话,微笑着点头:“好,我答应您。”

    宋泽越那时候一方面悲恸,一方面又怨艾,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为什么母亲这么不相信自己?

    但之后一路走过来,宋泽越发现,明面上是他为他跑前跑后,但实际上,还是他罩他多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点愤懑不平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可江淼却似乎还是那个江淼。

    当年他母亲去世,江淼来吊唁过一次,礼数周全却仍是神色如常,宋泽越对此早有预料,想生气也生不出,就算找他再闹一场,估计也是之前那番结果。

    之后跟着他的时间久了,他终于有点明白这个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从纯粹的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对江淼这个人最好的注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冷血,宋泽越觉得自己现在对他来说够重要了,但如果哪天他嗝屁了,这家伙照样吊唁时上一炷香,然后第二天就会找到新的经纪人来代替他。

    这个世界上,谁死了,谁活着,对他影响并不大。

    他根本就没有悲喜,不为他人悲喜,也不为自己悲喜,别人对他好,他也对别人好,别人对他不好,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宋泽越曾经取笑过他是不是已经四大皆空了,干脆出家做和尚去,他却摇头笑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看透了,相反,他很享受在娱乐圈里追名逐利的感觉,也喜欢有美丽异性的陪伴。

    “人活在世上,要是一点乐子都没有,岂不是无趣得很。”他笑着摊手,“没有工作也没有女朋友,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没工作也没有女朋友,只会让你觉得单调吧。”宋泽越多少有点了解他了,“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见得你会伤心。”

    他没有否认,只是叹气:“但那样的话,日子就会很难捱了。”

    在成为他的经纪人之后,宋泽越发现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也逐渐了解到这个人之所以这么反常,是因为他有病。

    “我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是我父亲发现我不对劲之后给我请的,不过好像没什么用。他很焦急,因为据说我这症状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江淼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一派轻松,“不过反正是他出钱,随他便吧。”

    宋泽越默然无语,从江淼的身上,他总算见识到了心理疾病并不亚于生理上的顽疾,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症状,但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

    这本来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但江淼却是异常镇定:“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觉得活着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喜怒哀乐,哪一样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

    宋泽越下意识地觉得他的说法不对,却又想不出辩驳的理由,于是他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你觉得好,那便好罢。”

    江淼莞尔,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他又谈起了他生父:“你知道吗?前两年,我父亲曾经有过把我送到国外医院里去的想法。”

    宋泽越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医院?江淼这是心理疾病,自然不是普通医院,而是……精神病院。

    “但我自认为还没到那个地步,也不想就这么失了自由。虽然他也不是想把我关进那里,只是觉得那里头的环境更有利于我恢复……但我还是不想去。”他淡淡道,“所以我威胁他,如果他把我送进去了,我就公开我和他的父子关系,他那样的人,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他大儿子有精神病……那样会让他很没面子。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宋泽越心下大骇,他知道江淼的父亲是夏闻山,圈内很有地位的演员。而他的母亲,来头更大。

    但他们俩,绝对不是合格的父母。

    宋泽越惊讶于他会告诉自己这些,他曾经以为他是一个没有真心的人,他对别人的好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关怀,而是一种对等的回报。如此一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个不够真诚或者说虚伪的人。

    可接触的多了,他发现他绝不虚伪,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直白的,他只是单纯地缺失了基本的情感。

    但这家伙很聪明,他很早就领悟到了与人交往的真谛,知道怎么做能讨人喜欢,所以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从来没有人看出来他是个有着严重心理缺陷的病人。

    “如果哪天我真的恶化成精神病了,”江淼看着他笑,“我允许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不过一定要找间条件好的,这也是我赚钱的动力之一。”

    “少胡说了!”宋泽越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这说不清是玩笑还是自白的话,他只觉得心下一寒,然后发誓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而现实证明这应该只是多虑,因为江淼的病对他的生活其实没有多大影响,他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除了恋爱周期短了些之外,基本没有区别。他甚至很受欢迎,大导缘和观众缘都不错,演艺事业也是蒸蒸日上,看起来完全是个人生赢家。

    他这种状态,其实真的很适合在娱乐圈里混着,这里的真心本来就少得可怜,江淼这样的,倒是如鱼得水了。

    宋泽越也从来不操心他谈恋爱的事情,事实上,他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在他看来,他只是隔段时间换个女伴,他的恋情来的快也去得快,总是维持不了多久。时间一长,他随他去,粉丝也习惯了,好在还有点节操,没干过劈腿出轨之类的事情,就算有槽点却也谈不上污点。

    而他每回分手或者被分手,也轮不到别人去安慰他,因为这家伙根本不需要,宋泽越从来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失恋的痛苦。

    宋泽越还冷嘲热讽过:“你这还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佩服佩服!”

    他自嘲一笑:“没你说的这么夸张,我倒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每次都认真地去谈了,却总是讨人嫌。”

    “啧,这么说,你每回都是被甩的那个?”“一般来说,我在察觉到对方开始反感我了,就会等着别人提分手。如果传出去是我被甩的话,对方脸上也好看些。但也有些女孩子不好意思开口,我想着这样拖下去不好,就主动开口了。”

    宋泽越哈哈大笑:“难怪你黑粉喜欢叫你白莲花啊,这可真是够白莲花的。”

    江淼瞥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马上炒了你?”

    宋泽越笑够之后,才意味深长地拍他的肩:“认真谈恋爱?女人要的可不是认真,而是用心。”

    他淡淡笑道:“看来是我活该了。”

    “你知道就好。”宋泽越原本还想再嘲他一顿,末了又把话咽了回去,这个人啊,有时候真叫人无可奈何。

    偏偏他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这才是最无解的。

    他给自己建起了一道壁垒,画地为牢,任谁也无法越过,他自己也无力打破,所以即使离他再近,也总是与他隔着一层障碍。

    “泽越。”江淼在他问出那个问题后沉默许久,之后又忽然开口,他从深思中回过神:“什么事?”

    “我在想,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么纯情的问题,简直不像是江淼这种人能问得出来的,但事实上,他真的在很严肃地提问,而宋泽越被他的认真所感染,也回忆起了自己中学时第一次暗恋女生的感觉。

    “我演过很多次爱情戏,也看过一些爱情小说,我知道别人眼里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过感觉。”他说着苦笑了一下,“这样好像很对不起我的前女友,但事实如此。”

    宋泽越无语了一下,而后安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免得你被追杀。”

    “我想,你要对我说的,无外乎是脸红心跳之类的反应吧,”江淼的手放在了心口,“我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心跳加快的反应。”

    这个“她”,肯定就是岳舞了吧?宋泽越心想。随即他了然一笑:“她会让你这样纠结,就说明你对她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淼点点头:“你说得对,我虽然还未到脸红心跳的地步,但她的名字却会让我的心境有微妙的变化……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什么?”

    “我不想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江淼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也许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想试着,努力去地去回应她的感情。”

    宋泽越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不会是在可怜她吧?”

    江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难形容,声音却是平静依旧:“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对,他不是那种因为对方可怜就会去施舍的类型。

    宋泽越欣慰地点点头,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望见他眼眸深处的那片死海里生出了一道波澜。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他不觉有些欣慰,他不知道岳舞到底有没有能力打破那道壁垒,但至少江淼有了想要填补他心里空缺部分的愿望。

    只有宋泽越自己知道,他当年那句“精神病”的玩笑话令他惊骇到何种程度,这道隐忧这么多年一直盘桓在他心底。

    也许,岳舞的出现,真的能让他的心变得完整一些。

    第109章 你喜欢什么?

    岳舞受邀为某品牌新推出的彩妆线产品拍摄了一系列推广的杂志内页,拍摄间隙顺便接受了该杂志的专访。

    记者名叫秦萱,是这本杂志的专栏作家,以前岳舞也看过她署名的文章,真人却是头一回见到。

    秦萱是那种典型的走知性风的女子,五官并不怎么出色,但妆容精致,衣着时髦,气质优雅,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微笑时,倒也十分有味道。

    “说起来,岳舞小姐跟我们elle也算是很有渊源了,”秦萱的开场白很常见也很客套,“以前就给elle拍过不少照片吧?”

    岳舞微笑着理了一下鬓发:“是的,以前作为平面模特给elle拍过一些照片,同时我也是elle的忠实读者,和elle合作的经历一直是令我感到骄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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