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那洪亮的声音响彻午门广场,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跪在地上的明芮都惊了一下,双眸微张,呆住了。
    矫健的黑马急速地与她擦身而过,四蹄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的停留,继续往前,扬起一片尘埃。
    西山大营哗变?!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明芮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瞳孔翕动。
    靠她,哪怕是靠明家,都远远不足以撼动军中。
    让将士们为她请命。
    这是……
    明芮是何等机敏之人,答案呼之即出——
    是卫国公府在帮她!
    “报!西山军营哗变!”那名小将无视周围那些震惊的目光还在继续高喊着,带着“紧急军报”策马进入皇宫,守在宫门两边的那些禁军将士全都不敢阻拦。
    谁也担不起贻误军机的罪名。
    清脆的马蹄声踏在石板地上“嘚嘚”作响,响彻宫廷,直逼向乾清门。
    这种关乎朝廷安危的紧急军报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了身在西暖阁的皇帝耳中,犹如平地一声旱雷起。
    对于皇帝来说,这些士林学子不过是些还没能入仕的学子,就算是闹,也不过是为了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在君前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入他的眼而已。
    可是,西山大营就不同了。
    “军中哗变?”皇帝脱口而出,一时失态,惊得猛地站了起来。
    他起得太急,眼前明一阵暗一阵,似有尖锐的锥子一下下地钻着脑壳,痛不欲生。
    皇帝一手扶着御案,摇晃着又坐回了下去,神情凝重。
    “顾非池,一定是顾非池。”皇帝喃喃道,面上犹如疾风骤雨,阴沉似墨。
    顾非池的心真大。
    他的手可真长!
    皇帝一手成拳,只捏得拳头咯咯作响,整个人就像是那被拉满的弓弦,绷到了极致。
    以庾御史为首的三个御史还在西暖阁里,皇帝不肯纳谏,他们自然也不会走。
    这会儿,庾御史忍不住说道:“皇上,西山大营的将士本就是明将军的旧部。”
    明家三代武将,明将军从军已有二十几年,五年前与长子明述调去了兰山城,那之前是西山大营提督。明家在西山大营是有旧部,也有故交。
    “明家上无愧于天子,下对得起百姓,一家子都为了兰山城殉城而亡,明氏是明家女眷,英烈遗孤,却落得如此下场,自是令军中将士觉得齿寒,才会有今日的哗变。”
    “皇上实该自省己行!”庾御史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言辞间,对今日的军中哗变颇为赞赏。
    皇帝的手掌再次抬起,怒道:“庾子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天子!”
    庾御史昂起了脖子,毫无惧色,直接道:“忠言逆耳,皇上一意孤行,老臣实在有愧先帝,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这抬起的手掌终究没能拍下去,气得手掌乱颤。
    庾御史拎起袍裾,作势去撞旁边的墙壁,梁铮早准备,赶紧去拉,口中安抚地唤着:“庾大人,莫要冲动。”
    另外两位御史琢磨着也想撞撞,以示清正,西暖阁里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的。
    “皇上,顾世子有折子呈上。”一个内侍高举着一道折子,战战兢兢地打破了这片混乱。
    庾御史也不再撞墙了,转头盯向了那道折子,整了整衣袍道:“顾世子上这折子,必是为了军营哗变而来。皇上还是赶紧看看吧。”
    又是顾非池!皇帝脸色一沉。
    外头的折子呈上来,皇帝看与不看,什么时候看,从来都是看他心情的。
    可是——
    顾非池这道折子来得还真是巧啊!
    “念。”皇帝自齿缝间挤出了一个字。
    梁铮从内侍手里接过了那道折子,打开后,先大致扫了一眼,面色微微一变,心惊不已。
    他定了定神,念道:“臣顾非池今有一本起奏……”
    “……宁王欺辱明赫之女,将士们唇亡齿寒。谁人皆有妻女后人,将士们为国而战,死而无憾。可若他们战死沙场,家中无男儿,妻女孤苦,便会如明氏一般落得任人欺凌的下场,试问,谁还敢奋死一战?!”
    梁铮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于故意放柔,可这字字句句中的铿锵之意根本压也压不住,带着雷霆般的力度,响彻西暖阁。
    “为安大景将士之心,请皇上允明氏与宁王恩断义绝。”
    “明家满门忠义,理应追封赐爵,以振军心。”
    “当由明氏袭爵,代其父兄,重建兰山城!”
    第101章
    梁铮读完折子后,简直连眼睛都不敢抬,眼前浮现那个戴着半边面具的桀骜青年,心里暗叹:顾世子不愧是顾世子,实在胆大!
    先是西山大营哗变,再是这道折子,顾世子几乎就是在明面上,承认了这次西山大营哗变与他有关。
    更是认下了,是卫国公府在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甚至于,是一种威胁。
    西山大营不过八千人,或许不成威胁。可谁都知道京郊还有一万天府军精锐扎营呢——这还是去年皇帝为了把卫国公从西北召回京城,才允其带回京的,如今正安置在安山大营。
    当初皇帝是怕卫国公在西北拥兵自重,想以此掣肘卫国公府,而现在看,等于是豢养了头猛虎在身边。
    这些梁铮能想到的,皇帝同样也能想到。
    这是阳谋,顾非池就是明晃晃地在拿捏自己这个大景天子。
    皇帝重重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若是这道折子此刻在他手上,怕是已经被他狠狠地对半撕开。
    庾御史面露赞赏之色,拈须叹道:“还是顾世子考虑周全。”
    “本以为顾世子桀骜不逊,如今看来,却是有理有节,通晓大义。”
    其他两位御史也是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犹如火上浇油,皇帝更怒,胸口的那团火焰灼灼燃烧,似要从他眸中迸射而出。
    现在顾非池不仅是把手从军中伸到了朝堂,还开始笼络人心了。
    皇帝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置于案头的那只手在不住地发抖。
    他是气,也是怕。
    顾非池已是丝毫不掩饰他的野心了。
    皇帝甚至在心里怀疑,局势会不可控制地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根本就是顾非池在暗中推动的。
    从大皇子检举柳汌谋反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太巧了。
    心火越烧越旺。
    “顾非池。”
    “顾明镜。”
    皇帝咬牙念着这两个名字,胸口有种沉甸甸的闷痛,霎那间,喉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咸腥味。
    他的身子剧烈一震,口中吐出了一口血。
    一大滩鲜血直喷在了案头的那封陈情书上,红得触目惊心。
    “皇上!”梁铮吓得脸色一白,三魂七魄差点没散了一半,失声惊叫,“来人,快传太医!”
    一个小内侍连忙跑出去传唤太医,梁铮紧张地一面给皇帝抚背,一面拿了方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迹。
    皇帝喘过了一口气,沉声道:“即刻宣内阁。”
    “宣宗令。”
    他的声音在吐血后显得尤其沙哑虚弱,喘息不止。
    他从梁铮手里接过另一方干净的帕子,自己胡乱地又擦了擦嘴,才艰难地又道:“……宣卫国公世子!”
    最后一个字冰冷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乾清宫内乱成一团,一时间,内侍们忙碌地进进出出。
    夕阳落下,天色渐暗,从乾清宫乃至宫廷各处的灯笼一盏盏地点了起来,如萤火般星星点点,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
    从烈日炎炎到现在,陆续有人得了传召,经过午门进宫,都会看到跪在那里的明芮。
    明芮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笔直,点点星光下,她纤细的身姿挺拔、飒爽。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
    学子们也都在,一个也没有离开。
    他们中不止有赴京参加秋闱的秀才们,还有国子监的监生、京城书院的学子们,以及翰林院的庶吉士。
    他们就在午门席地而坐,好几人就地铺纸磨墨,挥毫而书,一张张书生意气的面庞上非但毫无疲态,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目有神。
    太祖皇帝倡导学子清议,认为读书人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知时政,通世事,识人情,如此,将来为官才知民间疾苦,才能为民请命。
    只要明氏还跪着,只要皇帝不还明氏一个公道,他们就不会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渐深,迎面而来的晚风中也有了凉意。
    “梆!梆!”
    后方街道的尽头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前方,那细目小内侍与另一名中年内侍提着灯笼再次来到了午门。
    再看明芮,小内侍的表情复杂至极,一眼就看出来了,明芮连跪的姿式都没有动过。
    走到了明芮跟前,小内侍抬了抬手里那道织有龙纹的圣旨道:“明氏,皇上有旨。”
    不是先前的口谕,而是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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