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皇帝念着柳皇后,这段日子,柳皇后为着柳家的事,对着皇帝哭闹不休的传闻也在各府之间私底下传开了。
    徐首辅的眼角一阵阵的抽搐,忍不住扫了顾非池一眼。
    当初他见顾非池在柳汌定罪之后没有再逼迫皇帝,心里还觉得奇怪,如今才是恍然大悟,顾非池就是等着今天。
    “何时问斩?”谢无端定定地望着皇帝,又重复了这四个字。
    谢无端语气平静,不高不低,并不似顾非池那般咄咄逼人。
    可在皇帝看来,却似有一把看不见的长剑般指向了自己。
    皇帝想拂袖而去,偏又被谢无端之前的那番陈情给架了上去,变得进退不得。
    谢家既然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景,倘若,自己站在谢家的对立面,那自己成了什么?!
    这谢无端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跟顾非池还真是蛇鼠一窝,全都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谢家就是当诛!
    皇帝头更痛了,又气,又恼,又恨。
    眼看着君臣之间刀光剑影的,徐首辅心急如焚,连忙扯了下刑部尚书韩渊明的袖子,又使了个眼色。
    刑部尚书韩渊明也只能出列,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硬着头皮道:“皇上,臣正要禀,已择定八月……”
    他迟疑了一下,瞥见徐首辅悄悄地向他比了两根手指,就接着说道:“八月初十问斩。”
    八月初十也就是两天后。
    韩渊明低着头,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没敢抬头去看皇帝。
    须臾,就听上方响起了一个字:
    “允。”
    这个声音似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徐首辅终于长舒了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团团转地又想劝谢无端先回去。
    下一刻,顾非池开口道:“皇上何时下罪己诏?”
    他的声音听似慵懒却骨子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皇帝用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盯着顾非池,心里对他简直恨到了极点。
    留吁鹰就在金銮殿上,但是,顾非池却丝毫不顾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的颜面。
    哪怕他此刻看不清底下留吁鹰的脸庞,但他在高处,居高临下,早把留吁鹰一会儿打量自己,一会儿环顾四周的举动,一会儿又摸须沉思的样子收入眼内,那种权衡和蔑视的情绪在他的那些小动作间暴露无遗。
    留吁鹰分明是在轻视自己,轻视自己堂堂大景天子却被一个臣子彻底地拿捏在了手里。
    皇帝的头痛得几乎炸裂,一口郁气结在心里难以消散,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
    沉默太久,久到群臣都觉得耳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终于,皇帝启唇道:“即日诏告天下。
    “谢家满门蒙冤,乃承恩公柳汌陷害忠臣,幸得苍天有眼,谢家冤屈得以伸张,谢以默……”
    “……谢以默乃国之栋梁,不仅无罪,且有功于江山社稷!”
    茶铺里,一个方脸的青衣学子摇头晃脑地念着,脸上难掩激动之色,“方才有大太监在午门颁诏,我刚去听了,皇上的罪己诏就是这么写的。”
    “甚好甚好!”同桌的蓝衣学子兴奋地抚掌道,“沉冤得雪,谢元帅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萧燕飞就坐在一楼大堂的窗边,喝着茶,听着那几个刚进门的学子说着罪己诏的事,唇角弯了弯。
    风吟他不肯进来坐,非要在外头等。
    萧燕飞就让小二给他送了茶水,又想着以他的胃口一碗馄饨可能不填饱肚子,又托小二跑了一趟,给他买了几个肉包子。
    风吟本来是席地坐在石阶上的,突然站了起来,望着宫门的方向,目光的尽头一红一白两人策马往这边过来了。
    萧燕飞在桌上放下了碎银子,起身迈出了茶铺的大堂。
    街道中央,空荡荡的,唯有顾非池与谢无端骑着马朝这边驰来,在两边路人灼灼的目光中,把马停在了茶铺外,翻身下马。
    “给。”萧燕飞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左右手分别递给了两人一人一杯茶。
    顾非池接的是左手的那杯,触手冰凉,他干脆地将这杯凉茶一饮而尽,凉茶下腹,通身的暑气就消散了大半。
    “这家茶铺的凉茶不错。”他随手把空杯子抛给了风吟,前半句是对萧燕飞说,后半句却是对风吟说的,“你也喝一杯吧。”
    也根本不用风吟唤小二,茶铺的小二就自发地端着一托盘的凉茶出来了,目露异彩地招呼着风吟:“客官,我家的凉茶可是一绝,最消暑气了。”
    凉茶?谢无端一愣,他这杯入手是温的。
    他浅啜了一口,入口也是温的。
    温热的蜜水自喉间入腹,冰凉的身体暖了不少,连指尖都有了微微的暖意,眉眼又柔和了三分。
    顾非池顺手接过了谢无端手里的空杯子,发现杯壁尤带余温,显然和他之前那杯凉茶不一样。
    顾非池:“……”
    转头就对上萧燕飞笑盈盈的弯月眸,似在说,她细心吧?
    细心。顾非池清浅的眸子里流淌着挡也挡不住的笑意,也难怪自己被她嫌弃了。
    是他大意了。
    在心里,谢无端还是从前那个在西北与他纵马舞剑的表哥,在他俩最好胜的年纪时,谁也不服谁,天天都在比试,彼此旗鼓相当。
    可现在的谢无端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表哥了。
    他再也饮不得冷水,再也不能熬夜,无论是疲惫还是饥乏,都会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
    顾非池的心如同被针刺了下般,一阵锐痛,不过他垂下眸子立即掩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
    萧燕飞轻轻问:“接下来,去哪儿?”
    谢无端垂首看向手上的那个木匣子:“去……”
    他想说去皇觉寺的,母亲的棺椁就在皇觉寺停灵。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顾非池打断了:“表哥,先去元帅府吧。”
    “你得休息了。”他注视着谢无端难掩疲惫的眉宇,低声道,“不差这一天半天。”
    谢无端垂眸看着手里的木匣子,一言不发。
    一缕发丝随之垂落覆在苍白的面颊上,表情涩晦不明,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怆。
    顾非池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表哥,你得活着。”
    “你答应过的。”
    活着。
    帮我。
    顾非池定定地看着谢无端,锁住了他的视线,片刻不移,如磐石不移。
    半晌,谢无端喉间发出一阵轻柔的笑声:“好。”
    “先回元帅府。”
    四人又纷纷上了各自的马。
    他们走的时候,街上的人群依然站在路边,路中央也依然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在自发地为谢无端让路。
    所有人都在用敬仰的眼神望着谢无端手上捧着的那个木匣子,不少人含泪说着“谢元帅终于回来了”,“这一路足足走了半年”云云的话。
    还是顾非池的那匹绝影一马当前地骑在了最前方,它认得元帅府的路,熟门熟路地领着大伙儿朝城南去。
    反倒是谢无端还落后了半个马身。
    他现在骑的不是从前的那匹战马。
    顶着灼灼的日头,一行人策马穿过了十几条街道,半个时辰后就抵达了元帅府所在的星魁街。
    二十几年前,昭明长公主下降时,先帝特意将公主府建在了谢府旁边。
    谢以默与昭明两人青梅竹马,夫妻感情甚笃,成婚后就把两府之间的围墙给拆了,两府合在了一起,长公主也如寻常的儿媳般,常年住在元帅府,哪怕谢以默大部分的时间都出征在外。
    “吁——”
    四匹马停在了元帅府的大门口,一眼可见牌匾早就被取下了,大门上的朱漆还没有褪色,仿佛一如从前,却其实什么都不同了。
    谢无端下了马,走过去亲自推开了朱漆大门。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入目的便是那熟悉的雕丹凤朝阳照壁。
    谢无端似乎忘了周围的其他人,一个人往前走着,绕过大门后的照壁,走过一片庭院,再穿过外仪门……
    元帅府显然被收拾过了,地上没什么落叶、尘土,各处整整齐齐,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东西被损毁了,亭子的栏杆断了一截,假山石砸掉一大块……曾经花团锦簇的牡丹圃被践踏了一半。
    谢无端停在了牡丹圃前,这里娘亲最喜欢的牡丹圃。
    从前,娘亲时常在这里亲自选花插瓶,父亲但凡在京城就会陪着娘亲一起来牡丹圃。
    “无端。”
    耳边仿佛听到了娘亲笑吟吟的声音钻入耳中,他怔怔地循声望去,眼前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恍然间,似乎看到双亲正在不远处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父亲对着他招了招手,慈爱地问他:“无端,今天练过枪法了吗?”
    却被娘亲没好气地挥手推开了:“儿子才刚回来。去去去,要练枪你自己去。”
    “无端,快过来看,娘挑的这些牡丹花好不好看?你说选那朵簪好?”
    父母的音容犹在眼前,耳边,谢无端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睛有些红,泪意却被压了下去。
    只是短暂的停留,谢无端就捧着木匣子继续往前走去。
    顾非池、萧燕飞以及风吟都默默地跟在他后方,一言不发,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谁也没有打扰他。
    很快,谢无端便来到了外院的正厅。
    厅里厅外挂起了白绫、白幔、白幡,几盏白灯笼在半空中摇来晃去,一片刺目的白色。
    灵堂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居中摆着一对黑底金字的牌位。
    旭日的光辉把谢无端的影子投射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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