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煞风景的沙哑嗓音不复,配上那张楚楚动人、清媚天成的面孔,简直叫人心口一酥。
    宋昶下意识寻到衣襟的某处所在,隔着布料按了按存放其中的洁净手帕。
    许娇河打扮得甚是隆重,说是美丽,实则她的眼光也没有比普通女子好出多少。
    全靠一张脸蛋撑着。
    她提起自己摇曳及地的翩跹裙摆,又扶了扶堕马髻上的钗环,纤腰一握,丰肌腻理。
    宋昶随着她的靠近,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馥郁香气,犹似春日来临,百花盛放。
    许娇河迈过三层台阶,旋身坐在濯尘殿的主位上。
    她朝宋昶抬眼一笑:“好久不见呀,恒明君。”
    却是笑得宋昶脉搏一跳,露华心生不祥。
    每每自家夫人要算计别人时,便会在眼角眉梢挂上几分强装精明的底色。
    许娇河无知无觉,接着道:“不过恒明君这次到访得着实不巧,我家道侣正在为寻找补天石一事闭关做准备,要七日之后才能出关,恐怕最近是没有功夫见你了。”
    “无妨。”
    “几月未见,娇河君的气色倒是比上次好了不少,想来定是为了无衍道君死而复生之事欢喜。”
    宋昶仍着一身浓重华贵的紫衣,袍摆上的赤蛟张牙舞爪,直欲穿透刺绣的禁锢。
    他眉眼英挺,神采俊飞,是养在富贵堆里的高傲和强势。
    许娇河听闻他的话,也不立即应声,细致打量了他一会儿,越瞧越不顺眼。
    宋昶不知她是何意,被一双含着春水的目光扫视来回,身体都要热起来。
    他正想询问可是自己身上有何不得体的地方时,许娇河又收回视线,垂眸拨弄起葱管似的指甲,不冷不热道:“感谢恒明君的关怀,我的道侣能够死而复生,我自是十分高兴的——不过恒明君尚未娶妻,也不曾拥有心仪的女子,大约也无法体会这番高兴究竟是何种感受。”
    前番相见,彼此还是一同修理登徒子的盟友。
    如今重逢,许娇河说话却是针锋相对。
    对于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宋昶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许娇河待他,与对待其他修士人族没有任何分别的态度,却让宋昶时时都觉得有趣且新鲜。
    宋昶道:“娇河君所言不错,凡世间种种,唯有自己体会,方能领略各种滋味。”
    “那就祝恒明君早日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
    许娇河动了动嘴唇,祝愿也说得像极敷衍。
    宋昶又道:“其实不瞒娇河君说,我的心中倒是对一位女子很感兴趣。”
    “是吗?能被紫台的少宗主看上,只要不是血统卑贱的异族人,都应该喜出望外吧?”
    许娇河嗓音娇柔,夹枪带棒。
    宋昶察觉到她刻意提起的血统之说,一蹙修眉,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并不在意那些身份血统的言论,选择心仪女子,当然是性格长相符合我的喜好最重要。”
    “哇哦,性格长相符合恒明君的喜好就行,未知贵宗宗主是否也是如此想法。”
    许娇河拨弄腻了染成海棠色的指甲,复而抬起头来,双手捧着下颌,娇滴滴地讽刺他道,“话说回来,这种行为是不是叫做一厢情愿呀?容颜会衰老,性格会变化,你为着这些表面的东西钟意人家,人家可并不会因此喜欢一个肤浅的男人。”
    宋昶被许娇河嘲笑,面子便有些挂不住。
    但转过头来想想,又认为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
    她既然觉得男子不应该为显露在外的美貌、温柔,而肤浅地喜欢上一个女子。
    那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借此说明,她看人不在意外表,更注重内里?
    宋昶越看许娇河,越发自真心地感觉到她和小洞天那些女修的不同之处。
    那点因着尖刻言语滋生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抱拳恳切道:“娇河君的话,我记下了,不知娇河君还有何见教,可以一并告知于我,这样将来我若是有幸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也能够好好待她,不至于落得个一厢情愿的下场。”
    “……”
    许娇河想看宋昶生气,想看宋昶恼怒。
    最好面红耳赤,一口气上不来,愤怒地拂袖而去。
    眼下一口上不来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这只眼高于顶的花孔雀到底转了什么性,听着自己在羞辱他,还能扮出虚心请教的姿态。
    莫非,想要装作听不懂来惹她生气?
    许娇河哼了一声,这个场子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于是将计就计问道:“你真想学?”
    宋昶颔首:“我也想效仿父亲母亲,同自己未来的道侣成就一段佳话。”
    闻言,许娇河的面色流露出些许古怪。
    她思忖着游闻羽语境中宋阙夫人的性格,像是展颜要笑,又硬生生忍住,转动着眼珠,居高临下说道:“好啊——那你先回去写够五千字,说说你能够为你将来的道侣做些什么吧。”
    第10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五天
    五千字。
    宋昶凝神沉吟, 这次倒是不曾痛快答应。
    他询问许娇河:“赢得未来道侣的心,竟要做这么多功夫吗?”
    这句话出口,直叫许娇河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个读书撰文的苦手, 心内更是异常得意。
    她轻挑柳眉, 反笑道:“五千字很多吗?如今不过是些纸上付出,届时真要化作实际行动, 决计更加复杂, 恒明君倘若连这点苦都不能承受, 也别指望天底下有哪位姑娘会真心待你。”
    许娇河说得义正辞严, 唇畔得逞的笑容却是差点压不住。
    她又岂知宋昶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宗主, 起居住行都讲究十成十的排场, 身边光是侍奉笔墨的书童都有七八个。这五千字只要他想,甚至无需亲手写下半个字,就会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在一个时辰内出色完成。
    只是宋昶到底不愿敷衍于许娇河。
    无论诚心指点,疑惑蓄意捉弄, 他都甘之若饴。
    他复而起身, 抱拳应承道:“那就听娇河君的。”
    许娇河屈起指节抵着光洁面颊,又得寸进尺道:“明日此时,恒明君可能完成?”
    她颐指气使的语气, 使坏却又皎洁的目光, 犹胜浸润于明媚日光中的灼灼海棠, 令人自觉将整个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亦是理所应当。
    宋昶凝眸欣赏须臾, 纵容道:“娇河君吩咐, 自是可以。”
    倒是挺会顺坡下驴。
    许娇河见他如此识时务, 料想未来的日子还有的是机会磋磨他, 便掩面小小打了个哈欠,声音重归低柔:“那好, 明日再见,我也累了,就不送恒明君了吧?”
    纪若昙不在,一些事宋昶也不便与她交谈。
    一瞬不瞬的目光再多贪看一眼,宋昶随即垂落眼帘,不管内心如何翻涌,面上得体地提出告辞。
    然则他尚未转身,濯尘殿外女婢来报:“夫人,宗主和紫台之主到访。”
    “父亲?”
    宋昶略带疑惑。
    转念一想,许是起先许娇河晾着自己太久,久到父亲那头谈完了事,惦记起自己这边的情况。
    这下想要躲懒的许娇河不得不站起身来,陪伴宋昶一同走出去。
    怀渊峰的山路口,紫台之主宋阙和明澹并肩而立。
    大约是因为有了孩子,想要拥有些长者的气度,宋阙的面容与凡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无异。
    他的岁数甚至比明澹还要小上几百年,奈何两人站在一起,青年模样的明澹仿佛他的后辈。
    宋昶的五官和宋阙湿成相似,只在唇角和下颌处令人窥见几缕近似宗主夫人的隽美柔和。
    许娇河生平第一次与宋阙相见,便生出几分不喜。
    只因为他那双悬于剑眉之下,与宋昶如出一辙的凤眼,看向人时仿佛在看待价而沽的货物。
    “见过紫台之主。”
    许娇河按照身份和规矩,向他行了半礼。
    宋阙回礼,目光不动声色将许娇河从头到尾审视一遍,而后淡然微笑道:“娇河君无须多礼,紫台之主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便同明宗主一般,唤我荣央君即可。”
    荣央荣央,荣华之央。
    何等自命不凡的道号。
    许娇河虽不想同他扯上任何关系,但也客套地答应一声:“荣央君。”
    在温暖如春的濯尘殿内谈话时尚且不觉,如今众人站在下山的风口处,初冬的寒风拂过,便令忙碌了一上午垦土浇灌的许娇河,眉眼间显出几分倦怠之色。
    明澹见状,笑着替她开口:“紫台的各位道友还要在我云衔宗中住上些时日,今后何愁没有见面恳谈的时机?今日大家也都累了,荣央君和恒明君不妨去看看云衔宗准备的客居之所可还满意。”
    宋阙从善如流道:“客随主便,明宗主安排就是。”
    明澹因还有事要与许娇河相商,便派遣身边最信任的管事九歌来带领宋氏父子前往客居山峰。
    下山路上,宋阙令宋昶跟在自己身畔,做出意欲闲谈的姿态,九歌立刻顺从地走远几步。
    领路者和侍奉的小厮女婢纷纷退后,两人周边的环境登时空敞下来。
    宋阙目视前方,同许娇河相互问候时的笑意仍挂在唇角,目光却透出属于上位者的冷淡疏离。
    他和宋昶打着哑谜:“人家的道侣既已归来,你也该死心考虑一下你母亲提出的婚事了吧?”
    宋昶却道:“这也说不好,小洞天内又不是没有道侣断契再嫁的例子。”
    宋阙忽然着恼起来,沉下声音呵斥道:“空有皮囊,内里草包,还是那样的天赋……为父真不知道你究竟迷恋她哪一点?又是把手帕藏在怀里,又是在书房写满她的名字。”
    听着自己的父亲提起天赋二字,宋昶又想到许娇河讥讽他时说的话。
    天赋、血统、才能、家世。
    似乎这些才是评判一段感情该不该落地生根的最重要条件。
    他眉心一跳,又兀自伸手,轻按其上,慢悠悠地说着大逆不道之语:“父亲,您又怎么会明白这世间的感情,并非皆是如同您和母亲一样,相敬如宾,只为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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