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她见过无数次的长剑浮现在冷白的手掌上方。
    剑柄和剑身连接起了一半,美中不足的是尚有小块空缺。
    纵然如此,灵剑的威能已然可见一斑。
    在纪若昙收拢五指,将它握住之后,宛若浑然天成的机构咬合紧密,周围空气中的精纯灵力迅速聚集在它周围,伴随着剑锋的震颤,一同发出密如蜂群般的阵阵嗡鸣。
    许娇河立即难受地捂住了耳朵。
    尽管她不再是毫无力量的凡人,但仅凭炼气的微薄境界,依然抵挡不住灵剑破妄的惊人起势。
    五脏六腑一同颤抖的滋味,令许娇河难以形容。
    在与受伤的痛楚截然相反的折磨中,她被逼得眼尾湿红,溢出了生理泪水。
    瞧着她受不了了,纪若昙才手掌向下,砰地将破妄拍在茶案之上。
    顷刻后,长剑消失,溃散的灵力重归天地。
    “咳咳……”
    许娇河捂着口鼻,一阵狼狈的咳嗽。
    在到来的路上设想过的各式各样的质问语句,被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她趴在茶案上,平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沙哑着嗓音问道:“你又集齐了一块是不是?”
    “嗯,抱歉。”
    纪若昙毫无诚意地道歉,“我也没想到之前都是好好的,这次你见到它会有这么大反应。”
    许娇河喘着气,身子向后,仰面靠在了隔间的墙壁上,她没有多问纪若昙是从哪找到第四块灵剑碎片的,毕竟自打塑成肉身之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纪若昙很少再与她提及。
    她只说:“还差一块你就能回到大乘境是不是?”
    纪若昙颔首:“所以半个时辰后,我要启程去虚清境。”
    虚清境。
    不久前露华和另一位女婢才堪堪提及,说是补天石裂开后的光束,指向的便是此处。
    为何他说的不是去虚清境寻找补天石的真相,而是为了集齐破妄的碎片。
    许娇河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又隐隐感觉到,或许补天石会开裂,并非偶然的原因。
    纪若昙从来说什么做什么都藏起一半,显露一半,哪怕对着她这个枕边人亦复如是。
    许娇河不意用追问去得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答案,她面色疏冷地笑了笑:“启程去虚清境,得到第五块碎片,合成破妄,重返大乘境界……之后呢?终于达成了一直以来的计划,之后你要怎么做?”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漫长的时间里,憋在两人心头,谁也不敢贸然开口的话题。
    纪若昙不含波澜的目光晃动一瞬,再被许娇河看进眼里,其中多了几分叫她难以明晰的情绪。
    “勘尘之劫已渡,世间再无变数能够阻拦于我,我自然要尝试能不能令得天门重开。”
    在长生与许娇河之间,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没有想象中的生离死别、哀伤悲切。
    纪若昙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轻描淡写到仿佛只是向她告知自己要出门游历一趟,很快就会归来。
    许娇河缄默几秒,忽地“嗬”地低嘲一声。
    房内没有放置暖炉,她出口的绵长吐息混合着袅袅白雾,模糊了对面青年的脸孔。
    该伤心吗?
    或许是伤心的。
    但在纪若昙选择放弃她的须臾,她唯一能明确体会到的情绪,居然是可笑。
    可笑在内院之中,乍闻纪若昙被紫台污蔑,自己的心立刻压过理智做出了反应。
    仰着面孔,怒着神情,以道侣二人不能一同被泼脏水为借口,遮遮掩掩,又自欺欺人地替他说话——原来心硬的从来并非自己,而是曾反反复复对自己提及在意和真心的无衍道君。
    嘲极反笑,许娇河坐直身体,轻飘飘地说道:“重开天门之后呢……你怎么不说下去?”
    “凡俗的情爱,道侣的羁绊,在你心中都比不上成仙大业,所以你要通通放弃,是不是?”
    “纪若昙,你还说你在意我,会听我的话,只希望我开心。”
    “原来你的话都是假的。”
    “你这个骗子。”
    ……
    许娇河的控诉声并不尖刻,比之往常说话的音调还要低上半分。
    可落在纪若昙的心底,却如同重石垒砌,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尽力维系着平静,轻声反问:“许娇河,告诉我,对于你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
    “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许娇河讥然道,“我的感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纪若昙对她的抗拒充耳不闻,执拗地重复:“你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问题。”
    “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这样?”
    许娇河扯着洁白的衣袖,用力擦拭过湿红不褪的眼角。
    她睁大从来妩媚的瞳孔,倔强的模样进入纪若昙的双眼,化作一簇火苗,在血液中沸腾燃烧。
    “你回答不了,那我就告诉你我心中的答案。”
    “我要的感情,是从内到外的占有,不止这一世这一生,哪怕我寿命不如你长,哪日提早死了,你也不能斩断尘缘忘记我,不能成仙后令觅所爱,不能过上没有我的快活日子。”
    “你要永远记得我,永远属于我,这样才是我要的爱情。”
    “你对我倾尽所有,我才会对你付出全部的真心!”
    最后的话,许娇河纵声喊了出来。
    她颤动着睫羽,大颗浑圆透明的泪珠,自眼睑的正中沉沉坠下。
    可她还是没有露出哀伤的神色。
    与其说是痛苦的发泄,倒不如说是一种对于观念与信仰的郑重宣告。
    无人再言语。
    他们各据一方,任凭心头如何淌血,奈何谁也不肯率先表现出输的姿态。
    ……
    良久。
    纪若昙颓然弯下了脖颈。
    他抬手按住眉宇和双眼,无比疲倦地说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是我对不起你。”
    许娇河的眼泪淌了很久。
    听到这句话时,已然将近干涸。
    她闭了闭眼,用手背胡乱擦去动摇一刻,希冀对方有所回应的真心和软弱。
    再睁开眼时,她含着水光的目光变得异常清醒:“纪若昙,我早就勘破了你,你以为收到这个结果,我会伤心失望吗?可有一点,你曾说过你要报答我,如今你尚未成仙,这件事还作不作数?”
    听着许娇河分外陌生的言语,纪若昙没有松开挡住上半张脸的手,仅从鼻间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好,只要这点你不反悔就好。”
    许娇河空洞的声如风般在狭窄的隔间内回荡,“我要你带我去虚清境集齐灵材。”
    “还要你割出心腔下方三寸的热血给我。”
    “待我熬制出能够斩断承命者契约的汤药饮下。”
    许娇河话音一顿,在一缕又一缕略显急促的呼吸带起的白雾里,她秀美而昳丽的面容胜过极雪境绵亘千年的冰霜,“你就昭告九州,是你无衍道君纪若昙对不起我。”
    “——我不会与你合离,我要将你休弃。”
    第137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七天
    原来一张面孔, 能让人感觉到美丽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尽态极妍的五官组成。
    还有鲜活的生气,和流动的情绪。
    而现在, 这两样脱离于小洞天众修士之外, 独属于许娇河的特质消失了。
    她漠然阒寂的面孔,苍白冰冷的嘴唇, 彼此相望却仍然带着审视的瞳孔, 倏忽让纪若昙想起了在娲皇像的金光法阵里, 失去父亲后, 再也不愿用双眼探知世间美好的母亲。
    纪若昙突然意识到, 自己所拥有的、许娇河唯一赋予给他的某样东西, 大约永远不在了。
    他移开了眉眼间覆盖的手指,有些愣怔地望着匍匐在掌纹凹陷的湿润。
    它们在某种角度下,呈现出粼粼如湖光般的印记。
    而这一切并不被许娇河所察觉。
    她沉默地坐在彼处,等待着纪若昙给出一个答案。
    良久之后, 纪若昙收回了怔怔的视线, 将手掌放在茶案以下的膝盖上,用很沉很沉的嗓音说道:“如果你这是最后的请求……那么,我一定会达成。”
    “只是取血断契之事, 眼下还不能立刻执行。”
    许娇河不由问道:“那要什么时候?”
    “等从虚清境回来, 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纪若昙敛袖回应。
    他的答案干脆而决绝, 仿佛之前的无言和游移, 已经用完了他一生的迟疑不定。
    许娇河看着他, 低垂的睫羽下端, 仍有一抹幸免于难的泪迹残留。
    凄然的神情未褪, 她突然笑了起来:“希望你不会又一次让我感到后悔。”
    纪若昙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只挤出嘶哑的声音道:“还有一件事, 你必须配合我……在没有从虚清境回来前,你勿要对任何人表现出想与我断契合离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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