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山扶眉毛皱得越深,他“啧”了一声,手指头戳了戳小姑娘的脸。
    长孙蛮终于抬起头,小眉头拧了个疙瘩。
    她瞪着他:“干什么?”
    “我在帮你招魂啊。”
    魏山扶手撑膝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长孙蛮,你说说你,知恩不图报,有你这么做郡主的吗。”
    “你见过哪个郡主被人追着跑出家的。”
    长孙蛮耷拉着肩膀,下巴枕在膝头,一张小脸满是茫然,“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魏山扶,我以前真傻。”
    “嗨,正常。”
    “……你就不能说点讨喜的话?”
    魏山扶拍拍袍子,脚尖一转,屁股一抬,顺势坐在她旁边,懒洋洋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夸你聪明?这也太难为人了。”
    那股郁气滞在心头,居然被他三言两语给消了。长孙蛮动动嘴角,无奈笑笑:“魏山扶,你是真的狗。别误会,我这是在夸你。还有,谢谢。”
    魏山扶吓得当即滑跪。
    他靠背蹭了蹭车厢,稳住屁股,结巴两声:“你,你不对劲!你居然会跟我道谢!”
    “……。”
    长孙蛮抬起手,一颗爆栗扔在他头上,微笑:“天生优雅,惭愧惭愧。”
    魏狗痛呼,捂住脑袋震声怒吼:“长孙蛮!这是我的马车,你赶紧麻溜的下去!”
    长孙蛮蒙住耳朵,摇头晃脑:“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
    半晌,车厢内重归平静。
    马蹄声哒哒响着,魏山扶坐在窗下,抱臂睨她好几眼。长孙蛮转过脸,闷闷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刚到底怎么回事,跟你娘吵架了?”
    “算是吧。我只是突然认清了,我娘无时无刻都在权衡利弊。”
    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实在不像是小孩子。但好在魏山扶也不是个正常人。
    他点点头,出人意料地安慰着:“你娘是长公主,自然会考虑得更多。你看,我家跟公西家向来不和,但我爹不照样推举他家的人上任青州。我爹说了,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利弊权衡。每个人立场不同,利弊也不同,更会随着时间去改变。固守想法的话,很容易在朝廷里待不下去的。”
    单就魏崇推选孙兴一事,魏山扶铺开了跟她细说。长孙蛮大概听听,就忍不住打断他:“这些我都能懂。我只是无法接受,我也在我娘的权衡范围内。”
    她别过脸,慢慢说着:“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容易抛下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我心里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还有许多事,她不告诉我。宁愿我误会她,我娘也不愿意说出来。”
    魏山扶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没等到聒噪回应,长孙蛮瞥眼,见他脸上颇为苦恼,“你这是怎么了,搞得就跟是你一样。你可比我好多了,谁不把你当香饽饽守着哪。”
    两眼相对,魏山扶嗫嚅着唇,实在憋不出子丑寅卯。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苍青色的绫带落在肩头。
    渐渐地,长孙蛮收了笑容,“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我……”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满是纠结。
    长孙蛮坐直身,脸色严肃:“我今天被告知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两件。你说吧,我好好听着。”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魏山扶放弃挣扎,端正身姿,双眼平视前方,干巴巴道:“你爹手上那把扇子。”
    长孙蛮疑惑:“扇子,你是说那把折扇?我爹常年都带着它,这很平常呀。”
    魏山扶瞥来一眼,迟疑发问:“你就不好奇你爹大冬天还带扇子?而且,你见他打开过吗?”
    长孙蛮怔住眼。
    憋在心口的话终于说出来。魏山扶松口气,软下腰身,道:“那把扇子我看见了。你如果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过……”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她,轻轻问道:“长孙蛮,你真的会离开长安吗?”
    第19章 嵯峨(一)
    车轱辘撞在石头上,咯噔一下,震得人左摇右晃。
    长孙蛮慌忙抓住木案,眼神复归清明。她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心神不定地喃喃:“我爹每次过来,都在冬天。没错,几乎是时时刻刻,他都握着那把折扇。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她抬起眼,坚定万分地点头:“告诉我,扇子里面是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显然是忽略了那句询问去向。
    魏山扶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他心里打起鼓来,犹犹豫豫:“你,你不要太当真了。说不准还是我看错了,你回头仔细去问问你爹,他保准会告诉你……”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长孙蛮仍盯着他,鹿眼圆睁,像两颗乌黑饱满的龙眼核。
    魏山扶摸摸鼻尖,实在扛不住她,连连摆手求饶:“我说,我说。不过事先说明白,我也没看仔细,具体的你还得亲自去瞧瞧。”
    然后,他局促地咳嗽两声,接上话:“笔墨纸砚这四物,有一种宣纸极为名贵,唤做粉蜡笺,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平日里用的宣纸不正是此物?”长孙蛮不明白他的用意,连番催促:“好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听不得你说废话。”
    魏山扶无奈摊手,“我可从来都不说废话。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粉蜡笺。此物最早出自宫闱,因为纸质挺括平润,运笔有神,且不易腐坏,本是帝王御用之物。后来雍帝治下,粉蜡笺渐渐流传在长安士族中。也因此,少府监为帝王重新制作了一种御纸。”
    若说御纸,长孙蛮在紫宸殿见过。她耐着性子附和:“陛下案头的纸我见过,上面还有金粉,色泽也更鲜亮。的确不是我们手中的粉蜡笺。”
    魏山扶一拍大腿,“诶”了一声。
    长孙蛮抿抿唇角,极力按捺住心火,端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废话。
    “我三叔任少府监多年,少府里的东西,我没少去看。陛下用的御纸,是在粉蜡笺上洒层金箔,再用极细的笔勾线描边。砑蜡之后,十分富丽堂皇,故而称之砑金宣。自雍帝始起,砑金宣就为帝王御纸,旁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滔滔不绝地话音微顿,他瞄向她,“不巧,你爹那把折扇里,就有一张砑金宣。”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长孙蛮僵住脸,那股烦躁猛然消散。
    她爹那份砑金宣,出自谁手,答案已经不明而喻。除了当年的成宗,别无他人。
    长孙蛮慢慢支起腿,垂着眼睫,抱紧膝盖。
    魏山扶见不得她这模样,总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他烦躁极了,抹把脸闷声:“那张砑金宣,你……行了行了,那两句话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你要是还想听,我马上念给你。”
    她双手发紧,不自觉抠着膝头裙罗,“你说吧,我在听呢。”
    临到头了,魏山扶开始紧张。他清咳两声,略微结巴:“幽州卑奴,野心昭昭,当斩草除根,灭其等夷之志。孕为子,必杀之。”
    长孙蛮指腹稍停,她抬起眼,问:“你确定,这是先帝写的?”
    “先帝喜欢赏赐人墨宝,赶巧,我家留了不少,满屋子都在挂。天天对着吃饭睡觉,我怎么可能会认错!”
    长孙蛮吐出一口长气。那双收紧的手,也慢慢松缓开。
    成宗笔下,她爹是幽州卑贱的奴仆,却生了谋权篡位的不安心思。对于此等狼子野心,应当不留余地斩草除根,万万不能让他有子息绵延。
    她突然有些明悟。也许所有记录上留存的病弱帝王,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无害。
    旁边,魏山扶拘谨地搓搓膝盖。他观察长孙蛮脸色,干巴巴憋了句:“反正你外祖父也没见过你,他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是实话。长孙蛮出生时,成宗已经宾天月余,两人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面。
    她却微微喘口气,一把按住魏山扶的臂膀,道:“快,让车夫驾去官驿,我要去见我爹!”
    魏山扶连忙传话,又转头稳住她:“你别着急啊!虽然这砑金宣看起来像是先帝的,但你娘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你爹一个大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我觉得吧,这事儿你没法再掺和了,反正你爹娘现在都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老整幺蛾子瞎撮合,到时候凑成怨偶……”
    “魏山扶。”
    “……昂?”
    喋喋不休的魏山扶戛然止住,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见长孙蛮咬紧唇,脸色凝重。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有想过,或许我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魏山扶蹙眉,慢慢坐直了身。
    ……
    小雪飘飘。
    雪天里人烟稀少,靠近城郊后,更无人扫雪。马车在雪泥里压出两三道辙痕,一路泥泞。凛冽的寒风吹过街口,官驿旁那棵枯树摇摆,落了一阵细密的碎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带着寒气,一股脑地钻进袖笼。
    长孙蛮踩着杌子下车。魏山扶倚着车厢,不赞同地看她:“我劝你最好回去问你娘,你爹这里龙潭虎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你可玩不过。”
    出来得久了,她身子发冷。长孙蛮摇头,“他毕竟是我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你不是说骊山那次……”
    “就像你之前说的,利弊权衡。为了更广阔的利益,稍微做出点牺牲。”她抬起脸,唇色有些发乌,“我不敢确定未来会怎样,但起码现在,他仍然爱着我。这一点,足以保证我的性命。”
    魏山扶神色微愣,目送她快步走进去。
    官驿之中,各方诸侯均有定所。
    长孙蛮识得路,往年都是在这儿同长孙无妄见面。顺着几座孤院走下去,就是幽州驿所。门口有两个巡逻士兵,疲惫懒散,一看就是刚值了夜。她毫不费力地避开两人,绕进门邸。
    一进去,安静得不似寻常。
    长孙蛮无所顾忌地穿过中庭,冠幅巨大的枯树下,是一座古朴肃穆的正屋。她深吸口气,使劲推开大门。伏案的两人瞬间抬头,逆着屋外的光,眯眼看清了小姑娘。
    何错不动声色地抬手,塞了塞胸口露出的一点布防图,道:“郡主。”
    他往后退了几步,露出满是香灰的桌案。看样子像翻倒了香炉,满案灰扑扑一片。
    长孙无妄执着金签,正在桌案上划拉香灰。他笑着摆手,让何错先出去,“刚刚说的那些,现在就可以去办了。”
    长孙蛮看眼何错,直觉刚刚打断了一番密谋。她下意识就想拦住人,眼睛却瞟见桌案边儿上孤零零的折扇。
    好机会!
    何错刚转身关门,长孙蛮就冲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扇子。
    长孙无妄笑容微滞,“阿蛮,放下,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
    她爹撑着桌案,想伸手夺回去。奈何长孙蛮转头蹦得老远。她不管不顾,“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
    扇面素白,绘着迢迢山水,中间却缝了一张砑金宣。纸边针脚细密,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岁月已久,砑金宣上折痕深深,墨迹暗淡,早不复原样瑰丽。就着窗下光线,她使劲抻开折扇,目光仔仔细细扫过砑金宣。
    蓦然间,视线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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