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是实话。何错沉默一下,不再多做思考,躬身抱起她大步而行。
    不得不说死士的脚程真的很快。长孙蛮就沉思打盹儿的功夫,就被何错抱到东院门口,那里乌泱泱站了一堆人,其中一个老头儿气得两腮飘红,抖着手怒呼道:“糊涂!糊涂!秦互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不好好为君侯效力,反倒跑去看顾那个萧氏女……”
    有死士瞄见何错,连忙小跑过来道:“统领,是老家主手下的老人……我们没法拦着。”
    何错才不管什么老不老人,他眼里向来只有燕侯。面对这种情况,他不假思索地回了句:“拦不住?等会儿下去自己领罚。”
    死士不敢说话。下一秒,何错手上使劲,拇指抵开刀鞘。森冷锵鸣声响在风中,熙攘人声顿时消停下来。
    老头儿自然也看见了抱着小姑娘的何错。他继续红着脸训斥道:“君侯糊涂,你也不拦着!我们长孙家眼看着就要香火无继——”他的声音戛然止住脖间冰冷的刀锋上。
    “……你,你?!”老头儿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
    何错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冷声吩咐众人散去,然后才侧目说道:“郡主在此,岂容尔等放肆!”
    老头儿憋了半天脸色又青又白,活像上辈子长孙蛮看过的川剧变脸。她没忍住扑哧一笑,又惹得那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君侯还在里面躺着,郡主怎么笑得出来!”
    好吧,确实是她表情管理太过失败,长孙蛮是个尊老爱幼的三好学生,她觉得自己可以虚心接受长辈的指点。只是……这里到处都是幽州死士,她娘还是一个光杆司令,明显一看就是她爹的主场,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她爹会出什么事诶。
    长孙蛮这般想着,结果跟着何错在东院里绕来绕去,过了小半会儿才到一处僻静长廊。她疑惑地四处打量着,发现根本就没有动静。
    “我爹……?”
    “嘘。”何错小声道:“秦先生正在替长公主医治,郡主小声些,不可喧哗惊动。”
    说着,他停在一处房门前,轻轻推开,“君侯在这间屋子里歇息。”
    长孙蛮经过老头儿一指点,情绪酝酿得十足,再加上乍闻她娘也在这里,小姑娘更有些激动。她蹬蹬几步跑进内室,原本以为会看到她爹在床上气若游丝,结果——
    谁能告诉她这位临窗下棋的男人是谁?!
    长孙蛮感觉自己遭受了欺骗,就连何错也有些错愕:“君侯?”
    这人不舒服怎么还对着窗缝吹冷风。
    长孙无妄抬起脸,许是没反应过来长孙蛮也跟着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迟钝地笑着说:“你怎么跑出来了?”
    完全没有打算提他自个儿把人关在屋子里不让过来的事。
    长孙蛮凑近些,神情忽然一愣。
    她眼里茫然,抬起小手摸了摸他脸,“阿爹你……受伤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全靠窗棂缝隙里洒落的天光。男人脸色苍白,眉宇里也露出几丝疲惫,完全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长孙蛮清楚感觉到她爹的脸很烫,就像在发烧一样。
    “是什么时候弄伤的?难道是,是阿娘的人……”
    长孙无妄摇头,安抚住有些无措的闺女:“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着凉了。这几日天寒,你夜里不要踢被子,不然会跟爹一样难受。”
    这句话说出口连小孩儿也哄不住。她爹这体格一看就是能手撕敌人的奇葩,怎么可能区区一个天寒就能打倒的。
    长孙蛮有些生气,她知道自己现下是问不出什么,遂心思一转,扑在她爹背上磨人:“我要见我娘,阿爹,我已经三天没见到阿娘了。”
    长孙无妄少见地咳嗽两声,他的手臂仍虚虚环着小姑娘,嘴里却断然拒绝道:“不行。一会儿我让何错送你回去,乖乖待在屋里。等过几天再见你娘。”
    长孙蛮这回是真气得不行。她一跺脚,眼圈有些发红,委屈控诉道:“我打小就没离开过阿娘!我就想见见她!阿娘一定也很想我,阿爹怎么可以拦着做坏人!”
    “……。”长孙无妄一时语噎。
    老实说,长孙蛮长至如今的一切生活他基本没有发言权。他常年待在幽州,从来没有陪伴着她长大,小姑娘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长孙无妄得承认,他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
    长孙蛮无比感慨,一定是这辈子咸鱼属性点得太满,她天生就比别人更会吃软饭——无论是在她娘还是她爹那里,长孙蛮的撒娇绝技所向披靡。
    所以当她见到胡床上坐着的公主娘时,长孙蛮几乎想要眼泪汪汪的说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讲道理,她真不是妈宝女,实在是她爹娘待一起一言不合就发疯,她生怕打个幌子的功夫这俩人就同归于尽了。
    长孙蛮仔仔细细端视她娘,打算好好确认一下有没有出什么意外。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她那张小脸儿慢慢皱成一个包子。
    她娘这脸色……怎么看起来红光满面啥事没有?!
    萧望舒不免失笑:“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长孙蛮慢吞吞挪过去,埋头缩进她怀里,满鼻子都是浓郁不散的药香味儿。她皱起小眉毛,闷闷问道:“阿娘这几日是在喝药吗?”
    萧望舒正摩挲闺女背的手一顿,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阿蛮的药按时喝了吗?”
    “……?”
    长孙蛮抬起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地困惑与茫然。
    但很快,她就猛然反应过来——估计是亲爹拿她做幌子,撒了个弥天大谎,来哄住她这个生性多疑的公主娘治病。
    长孙蛮觉得为时不晚,自己还能补救一二。
    她趴在萧望舒腿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万分诚恳地点点头:“喝了喝了,每天三大碗,从早到晚一次不……”
    最后一个“落”字卡在长孙蛮喉咙里。在萧望舒的注视下,长孙蛮迅速向严母势力低头,停住了嘴。
    萧望舒脸上的笑意停缓下来。
    长孙无妄说的试药,结果在阿蛮这里根本无从考察。他如果想杀了她,直接动手会比下药来得利索许多。可他大费周章地困住她,无非是想同冀州刺史王岳一样,将她圈禁入幽州,凭借她的名号号令诸雄。即使事实是……她的身体确实比以前通泰不少。
    只一瞬,萧望舒心思千回百转。她眼里的情绪从最初薄怒,逐渐转变为惊疑不定——她居然无法猜透长孙无妄到底想做什么。
    长孙蛮正伏低做小,她小心翼翼觑着她娘脸色,心里一合计:她爹受伤的事还是不要说给她娘听了。
    虽然此举可能会给她娘疯狂叠加buff,但她爹也不是吃素的,保不准这位枭雄心一横,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玩完,一夜直通大结局。
    ……
    也不知道萧望舒后来又想了什么,长孙蛮老实巴交坐在小胡床上,由着她娘摆弄头发。
    “……嘶,疼疼疼!……嗳!轻点儿,轻……”
    两眼泪汪汪的长孙蛮: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就该听她爹的,安安分分回屋待着,也不会被她娘拎过来梳头。正如此刻,长孙蛮已经感觉不到头发的存在,她可以想象出自己被生生拉成吊梢眼的脸。
    长孙蛮面无表情地捧起铜镜。
    “啪!”她连忙扣在案上。
    萧望舒摆正镜子,微笑道:“不好看吗?我记得长安城里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个款式。”
    ……您老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吧。
    长孙蛮继续臭着脸,她对着镜子拨了拨垂在耳旁的银链子,发现下面还缀着一个极为别致的银鸟儿,约莫只有她指头大小,不注意还真不会看到。
    长孙蛮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是阿娘的发饰吗?”
    她娘充耳不闻问话,只是笑眯眯问道:“喜欢吗?”
    “喜欢。”她点点头。
    “喜欢就好,那这几天梳头我都给你别上去。阿蛮戴什么都好看。”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取悦了小姑娘。长孙蛮眯起眼睛,甚是自豪的挺挺胸脯,小手一挥决定原谅她娘早已过时的审美。
    但答应太快,第二天长孙蛮就后悔了。她又哭唧唧坐在小胡床上,感受到她娘用尽全身力气来为她梳头。然后,长孙蛮扶着紧绷的眼角眉梢,注视着镜子里的丑小鸭,麻痹自己要学会无动于衷。
    一连四天,天天如此。最后连她爹也在出发之前特意瞄了一眼这丑到极致的发型。
    是的,在洛阳别院的第八天,他们终于要从洛阳离开了。
    第41章 风波
    队伍已经离洛阳都城很远了。
    与来时不同,大概是皇帝寿宴已过早就摆驾回了长安,防守在洛阳周遭的兵力明显剧减。他们几乎没有多做准备,就极为顺利的走出了洛阳。
    马车里就长孙蛮和萧望舒两人,许是出了官道,车厢里颠簸得不成样子。长孙蛮有些晕车,她神情恹恹地撩开帘子,一抬头就对上她爹淡淡瞟来的目光。
    ……打扰了。
    帘子转瞬落下来,遮住了马背上男人的视线。
    长孙蛮转头扑进她娘的怀里,准备上场表演哭哭啼啼的娇气包:“难受,太难受了!再坐下去就要吐了,阿娘我不想走,我想回家。”
    她娘没有丝毫意外。反倒顺了顺闺女的毛,云淡风轻地陈述事实:“晚了。你当初要是听我的话乖乖待府里,哪里还会有这般难受。”
    “……。”长孙蛮如鲠在喉。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可能是她爹耳力过人听到了她的牢骚,没过一会儿,前行的队伍就慢慢停了下来。她爹叩了叩车厢,声音有些淡:“不下来我就继续赶路了。”
    长孙蛮忙不迭应声:“下下下!我马上下来!”
    雪林里空气湿寒,间或听到一两声鸟鸣,长孙蛮刚被她爹抱下车,就看到何错和他的手下拖了只野狍子过来。
    长孙蛮可耻的噎了口唾沫。她眼巴巴瞅着那只傻狍子,问:“能撒点辣子吗?或者,或者胡椒也可以。”
    何错有些为难,长孙无妄好笑地垂眼看她,却没开口说话。小姑娘的神色愈来愈落寞,眼瞅着是等不到一饱口腹之欲了,突然,她爹慢条斯理地开了尊口:“给她割一小块,撒点辣子。”
    长孙蛮眼睛一亮,小脸儿红彤彤看着喜人。长孙无妄垫了垫手,由着闺女攀在他肩膀上指挥人割肉。
    区别于萧望舒过于严苛分明的管束,长孙无妄对她几近于宠溺无度,在这一路上这种事时而有之。每每于此,长孙蛮都捂住嘴偷乐,而’不小心’丧失话语权的公主娘会面无表情地干完一碗苦药。
    秦互传承了他师父葛玄晏的衣钵,开得方子毒辣老道。此行他们出发去往并州,一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萧望舒每日都在喝药,她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康健起来,至少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一步三喘,动个怒也能咳一滩血出来。
    对此,长孙蛮应该算是最为开心的一个。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极其活泼地围绕着萧望舒转圈,耳旁垂落的银鸟飞在空中,亮闪闪的大眼睛像夜空里的星子,纯粹可人。
    萧望舒本来为朔方战事不安的心绪也暂且放下,她舒展眉眼,笑着说:“出那么多汗你累不累,还不快过来歇着。一会儿要是被风吹着着了凉,可要仔细喝药。”
    长孙蛮顿时安分下来,她可一点都不想像她娘一样喝那么苦的药。虽然她心里门清,自己身上或多或少也沾了毒,这碗药估计跑不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到这会儿清楚地感受到,她娘头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停止了下坠——萧望舒的生命之书不会止步在’旧疾突发’四个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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