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越多,就越会发现《教义》中的解释不能自圆其说。如果再深想下去,对神的虔诚也将动摇。
    柯恩大主教不想动摇自己的信仰。
    信仰贯穿了他的一生,否定他的信仰即是否定了他之前的生命。而且,假如神也不能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
    教会中的确有人利用神的名义来攫取权力,但贵族的攫取更加的直接,甚至毫不掩饰。假如教会倒了,缺乏制约的贵族会让平民的日子更难过!
    柯恩大主教垂下眼睛,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看着知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然而那光芒璀璨的宝石,在他看来却是涂着毒的。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柯恩大主教回过头去,发现床上的伤者醒了。明明伯爵小姐说过他还要再打几针的,但他现在看起来状态不错。
    是他刚才未能收束而散逸出去的圣光吗?仅仅是因为知道了血液之中各成分的功能,知道了白细胞才是杀灭邪毒的主力,就能如此明显地提高他的治疗能力吗?
    柯恩大主教苦笑。是的,璀璨的宝石也许是没有毒的,但是他自己封禁住了自己,无可解脱。
    房间里亮起过的圣光并没有人知道,因为陆希已经跑去看半鳞马了。
    与那五匹普通马不同,半鳞马大概因为是半魔兽,所以抵抗力更强。一夜过去五匹马都还活着,而且其中丹尼尔的坐骑状态确实好转了一些。
    “原本一直抽搐——”丹尼尔也守了自己的马一夜,现在摸着马的鬃毛,充满希望地看着陆希,“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好一些了?嘴也能张开一点了……”
    破伤风有个俗称叫做锁口风,因为发病之时牙关紧闭的缘故,现在这匹半鳞马的马口确实能够张开一点了,这的确是好转的迹象。
    “嗯。”陆希伸手轻轻摸了摸马儿不断起伏的侧腹,也觉得有了希望。然后她就想起来一件事:“让人去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病症!”靠之,她竟然没想起来这件事,真的是疏忽了!
    青蛙人肯定不是本地出产的,之前她把那本魔兽图鉴都读完了,也没见说长云领有这种传播疫病的魔兽出现过,可见是外来货,那么这东西走过的地方,恐怕也会有被传染的人,可是那些地方可不会有个柯恩大主教啊!
    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丹尼尔和约翰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青蛙人身上显然携带着不同的瘟疫,唯独冯特伯爵被引发了诅咒所以病得最重,但其实按道理来说,身为大骑士,他的抵抗力才是最强的。
    “而且,那只青蛙唯独攻击了伯爵大人。”约翰沉声说,“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这次就是冲着领主大人来的!”
    那么,谁会袭击冯特伯爵?又是谁能引发诅咒?这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教会!”丹尼尔狠狠咬着牙,向柯恩大主教所在的房间看了一眼,“他会尽力治疗伯爵大人吗?”
    “至少从现在看来,我们还需要他帮忙。”陆希想起刚才柯恩大主教阻止她继续讲下去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确是很想把柯恩大主教争取过来,但现在看来,信仰对于他可能太过根深蒂固了。
    不知道那位安东尼有没有这么固执,希望不要,否则他留在长云领还是个麻烦,恐怕到时候她就不得不想办法把他给轰走,倒是可惜那张脸了。
    打听消息的人派了出去,但是这大冬天的到处是雪,消息一时半时不可能传回来,倒是半鳞马这里先恢复了。
    不愧是半魔兽,生命力就是顽强,四天之后,五匹半鳞马活下来四匹,丹尼尔的坐骑已经活蹦乱跳完全恢复,约翰的马也差不多,倒是另外两匹仍旧跛行,有可能要落下后遗症。
    眼看马恢复了,丹尼尔和约翰刚刚提起希望,就听见陆希说要取马血,俩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用血做药,这可是妥妥的巫术了!
    “难道那个青霉素不行吗?”约翰每天催生青霉,开始也是满心的怀疑,但冯特伯爵的情况却一直被维持着没有恶化,另一个打水的伤者甚至已经在痊愈中,青霉素的效果之好,完全不容置疑,所以约翰现在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再说了,用这种食物上生的绿毛,总比用马血听起来好一点……吧?
    “显然对伯爵大人不行。”用了四天也只是维持没有恶化,并无明显起色,就可见青霉素对于冯特伯爵效果有限。而且抗生素不是能一直用下去的,不治了根本,等病菌产生了耐药性,她现在可拿不出第二种抗生素了。
    用来取血和分离的一切器械,统统都用酒精消毒。
    在等待半鳞马自愈的这四天里,一边在疯狂催生青霉做青霉素,另一边就在蒸馏酒精。
    这里的酒都是葡萄酒,即使是给冯特伯爵准备的酒,酒精含量也一样的低,蒸馏起来简直是在糟塌好酒,最后也只折腾出了几小瓶酒精而已。
    提取出的马血清是淡黄色的,如果放到陆希从前的医院里绝对是不合格的,但在这儿——还要啥自行车呢?
    血清同样要先测试是否过敏,冯特伯爵两边手臂上分别被注入了生理盐水和马血清,剩下的就只能向光明神祈祷了。
    约翰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但是他才祈祷到一半,冯特伯爵的身体忽然抽动起来,头和脚都微微后张,有些像一张反过来的弓。
    “小姐!”约翰大惊失色,“这个药不行!”
    “不是药不行。”陆希脸色也不好,“是病症突然加重。”这个世界到底还是跟她的世界不完全一样,同样的诅咒,冯特伯爵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角弓反张状态,而是比较像败血症,而这次,四天的青霉素打下来,病症还是加重——这个诅咒真的是不一般,很可能跟这次青蛙人的出现有关。
    冯特伯爵手臂上的针眼有些发红,介于过敏与不过敏之间。假如是在医院,这种情况医生一定会换药,不会冒险注射,但在这里——陆希转头:“生理盐水拿来。”把血清再稀释一下,但愿可以降低过敏反应。
    柳河镇这几天都被阴云笼罩着。变异地行龙被击杀的好消息还没让众人高兴起来,就被伯爵大人受伤的消息压了下去,而且大家连河边都不准去,也不准饮用河水,只能就地取雪融化烧水喝。
    “听说是有疫病……”有消息灵通的在说,“我邻居去打水就得了瘟疫,被接到那边隔离好多天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说不定已经死了吧……”有人猜测。
    “那也太惨了,年纪轻轻的——”有人怜悯地说,“扔下老婆孩子怎么办呢?”
    正说着,忽然间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前跑过,说话的人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正好看见他刚才提到的邻居的老婆正疯狂地在雪地上奔跑,不由得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别是邻居死了吧?
    另一个从这边走过的人回答了他:“说是她男人病好了,可以回家了,她急着去接人哩。”
    “病好了?”这一个难以置信,“真的好了?当时都说不行了呢。”
    “是骑士大人来通知的,还能有假吗?”答话的人望着远处,忽然伸手指着前方,“看,那不是人吗?自己走着回来的,真好了!”
    这一下整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了,果然是那个受伤的人,当初是奄奄一息被抬走的,现在却是自己走回来,而且那条受伤的胳膊好端端的,整个人都完好无损。
    “这不是有一块疤吗?”死里逃生的人举起胳膊,仿佛亮出什么荣誉勋章一般把手臂上的痕迹给邻居们看,“是伯爵小姐做的药剂救了我,要不然,就连苦行大主教也没办法呢。”所以他没让大主教给他消去疤痕,要留着给人看。
    “什么药剂比圣水还要好用?”有人不太相信。
    “这可是苦行大主教大人亲口对我说的!”受伤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药剂,但不妨碍他对质疑的人翻个大白眼,“大人说,他救不了我,是伯爵小姐做出了新的药剂才让我活过来。难道大主教大人还会说谎吗?”
    这个真不能想像,而且就算说谎,会谎称自己的圣水不行吗?应该反过来吧?
    “苦行主教大人可是从不说谎的……”柯恩大主教的名声,即使是长云领的民众也早有耳闻。
    但是这样一来就更不可思议了,伯爵小姐做的药真的比圣水还有用吗?
    “那伯爵大人呢?”有人想了起来。如果药好用,伯爵大人也该病愈了吧?
    “伯爵大人也好转了呢。”受伤的人喜气洋洋地说,“我出来的时候听说好多了,说不定明天伯爵大人就回来了呢。”一个领地没有领主可是不行的,尤其他们的领主大人还是个好人,当然希望他平安健康啦。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乐观,就在街道上一片轻松的时候,约翰却从房间里直蹿了出来:“不好了!伯爵大人突然又不好了!”?
    第119章 什么诅咒(八)、所以这个诅咒就是破伤风?
    冯特伯爵过敏了。
    “为什么会这样!”约翰一个中级骑士, 硬是嘴角生出了一圈燎泡,两眼血红,从前的稳重已经全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不是已经好起来了?”
    这是他亲眼看见的, 马血清注射进伯爵大人的身体之后,伯爵大人确确实实是好转了, 肌肉不再那么惊人地僵直痉挛, 柯恩大主教也说体内的邪毒在减少,就像那个打水的伤者一样。
    现在那个伤者已经完全恢复,甚至自己走回家去了,为什么伯爵大人却突然又恶化了?
    “可是——”柯恩大主教眉头紧皱,看着陆希,“体内的邪毒并没有增加, 情况怎么会是这样?”完全不该啊, 应该好转才是。
    陆希当然知道是什么情况, 但是她现在没有抗过敏的药。过敏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冯特伯爵能抗过这一会儿, 可以用脱敏注射法, 但是必须要抗过这一会儿……
    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任何抗过敏药,而且就算她能想出来,现做也来不及。
    不, 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药是现成的——肾上腺皮质激素!
    “大主教, 您知道肾脏的吧?”陆希双手直接压上了柯恩大主教后腰, “在这里, 脊柱左右各有一个。”
    这个柯恩大主教当然知道, 猪牛羊肚子里的东西贵族们不吃,但平民可是求之不得,柯恩大主教苦行的时候,甚至被诊治的病人请吃过杂碎汤,里面就包括肾脏、心、肝之类。
    “在肾脏上方,筋膜和脂肪包裹的两个组织,叫做肾上腺。”陆希直接拿过笔和纸,开始在上面绘图,“肾上腺内部称为髓质,周围则称为皮质。它是人体重要的内分泌器官,髓质与皮质各自分泌出不同的物质,调节着人的身体。”
    “在这个时候——”陆希抬头看向柯恩大主教,“如果肾上腺皮质分泌足够的物质,就是现在能救伯爵大人的药。”
    柯恩大主教的目光本来有些游移,他不能第二次打断伯爵小姐,但内心又不无抗拒。但是当陆希开始画图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追了过去,再也没法移开。
    肾,他知道,而且因为行医经验多,他还隐约知道肾与小便有关,但并不知道,肾居然还有这么个连带的组织,而且看着这么小的一块,竟然有如此重要的功能!
    柯恩大主教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放到冯特伯爵两边腰间了——肾上腺,皮质——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分泌的物质究竟是什么,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救冯特伯爵的命。
    白光浓郁如同有形一般,涌进了冯特伯爵体内……
    “伯爵大人!”约翰俯身下去,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您,您醒了?”
    柯恩大主教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他身周,白光已经无法压制,一层层如海浪般涌出,充满了整间屋子,甚至涌出了门外,覆盖了几匹半鳞马所在的位置——两匹之前还有些跛行的马发出欢快的咴咴声,兴奋地踢了踢原本不灵活的腿。
    冯特伯爵嘴唇张开一条细缝,发出的声音十分含糊,但大家还是都听懂了:“红衣……主教……”
    到底是晋升了。柯恩大主教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连压制都压制不住的晋升,这是神的意愿吗?还是他自己内心的意愿呢?
    约翰的反应最为正常,听到红衣主教这个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柯恩大人,伯爵大人的病……”晋升为红衣主教了总能治了吧?那个什么血清真的太吓人了。
    柯恩大主教有些尴尬地看向陆希:“伯爵小姐,那个——白细胞……”其实在晋升之后,他已经第一时间感应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并没有在血液中感应到有什么“细胞”,更不可能分辨出白细胞是哪一种。
    陆希也有些惊讶,没想到柯恩大主教竟然真的晋升了。但问题是,白细胞现在也治不了破伤风。
    破伤风梭菌其实本身并不致病,是它大量繁殖时产生的毒素进入血液,才导致了破伤风症。以冯特伯爵的情况,现在毒素已经大量产生,所以仅仅是消灭致病原已经不够,重要的是中和毒素。
    “还要注射血清?”约翰感觉自己的神经都要被折腾出问题了。他一向是个沉稳的人,然而亲眼看着冯特伯爵病情起伏,那种有了希望又被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的感觉——好吧,作为中级骑士,被浇一头冰水其实也不如他刚才看见冯特伯爵休克过去那么刺激,结果现在还是要注射!
    “可以采用脱敏法。”陆希安慰他,“再说,还有柯恩大人在,可以一起治疗。”
    脱敏法其实就是把一次注射的剂量用生理盐水稀释,分成数次小剂量注射,让身体逐渐适应。现在柯恩大主教晋级之后,陆希的把握更大了一些——神术加药物,完全可以彻底消除冯特伯爵体内的“诅咒”。虽然这次发作实在是声势惊人,但现在看来预后可能很不错。
    事情正如陆希预料一般,分次注射之后,冯特伯爵再也没有强烈的过敏反应,倒是病情眼看着好转。大骑士的身体素质终于表现出来,一天一夜的四次注射之后,他已经能够正常说话,柯恩大主教也宣布,血液之中的邪毒几乎消失,剩下的只要好好休养即可。
    “所以,这个诅咒叫做——破伤风?”冯特伯爵靠坐在床上——他已经从隔离地搬回了柳河镇的府邸,人瘦了一圈,精神却很好。
    “差不多就是这样……”陆希虽然不知道诅咒这玩艺是怎么种下的,但破伤风是怎么得的她却很清楚,“生锈的铁器很容易感染破伤风,伤口越小越深,越是危险。”
    冯特伯爵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有记忆,当时他确实觉得小腿上被刺了一下,但因为伤口实在太小,甚至血都没流多少就自愈了。对于久经战阵的他来说,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自然不会把这么一个针眼似的伤口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诅咒就是这样埋下的。
    但是——冯特伯爵嘴唇微动,到嘴的话却变成了:“辛苦你了。”
    罢了,不必再问了。约翰已经告诉过他,这些天治疗他的都是什么药——青霉里提炼出来的青霉素,让马得病再痊愈之后抽出的马血清,随便哪一样听起来都像是魔药,可是却把他治好了。
    大骑士对自己的身体感觉十分敏锐,他能肯定,体内的诅咒已经完全消失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爆发——那个蛙形怪物就是来诱发他的诅咒的——他几乎已经死去,结果却是诅咒被消解了。
    这样的结果,绝不像教会说的那样,什么魔药只是借助魔鬼的力量骗人,让人以为自己病好,之后却会被魔鬼渐渐吞噬生命。要么他的女儿用的根本不是魔药,要么就是魔药根本不像教会说的那样。
    “这种药……”冯特伯爵沉吟一下,“是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吗?”如果是这样,那以后岂不是不用怕再受伤了?
    “唔——”陆希不得不承认,“不是的。”在广适性这一点上,她的药确实不如圣光。
    冯特伯爵稍微有点失望,但并没有说什么。能消除红衣主教都无法解除的诅咒,还要怎么样呢?更何况那个青霉素还治好了另外一个人,足以证明它的作用了。
    说到另一个伤者,陆希还有问题呢:“那个打水的人是感染了一种叫做‘海洋创伤弧菌’的东西,跟您的病是完全不同的,跟那位得上肺炎的骑士也不一样。”
    “海洋创伤……弧形蘑菇?”冯特伯爵念出这个长长的词组,表情有点古怪,“蘑菇?”
    “就是——本质上,这些东西就是极微小的蘑菇。”陆希想起了海因里希说过的话,随口答道,“比如说食脑菇,就是把它的种子播洒出来,从人的七窍中扎根。这些细菌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虽然模样不同,但其实都可以归为一类。”
    “食脑菇——”冯特伯爵这次倒皱起了眉,“你见过食脑菇?”
    “这倒没有,只是听说过……”陆希觉得不对劲,“怎么了?”
    “食脑菇只在无尽深渊里生长——”冯特伯爵审视她,“你是听谁说的?那个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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