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站在她身后,几乎是把她环抱在自己胸前, 轻声说, “我刚进来的时候,翅膀挂到了其中一个,把它的胳膊切断了……”
    这个空间呈一个圆柱体,中央是一个悬挂于空中的金色光环,围绕着光环有一圈十五平米左右的空白区域,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房间那么大点儿。
    海因里希进来的时候就是魔鬼形态, 因为突如其来被拉进另一个空间, 他本能地用翅膀保护自己, 结果那锋利竖起的翅尖就划过了一个靠得最近的人俑。
    这些人偶的硬度,也就跟普通的陶器差不多, 所以海因里希的翅膀直接切断了那人偶下垂的手臂, 然后手臂落地, 直接摔成了一抔黄土。
    然后等海因里希站稳脚跟的时候,那个人偶剩下的部分也坍塌下去,同样化成了黄土。
    哪怕是一尊真正的泥塑, 也不可能轻轻一碰就重新化作了黄土。最重要的是,在那截手臂落地之前, 海因里希偶尔瞥到了手臂的断面!
    “跟人的手臂断面一样, 能分辨出骨头和肌肉皮肤, 除了没有血流出来, 颜色也是泥土的颜色……”海因里希一个大魔鬼,说到这里竟然也有些毛骨悚然,“各种结构,是一样的……”
    虽然限于颜色,并没有白骨鲜血那么颜色鲜明,但在某些时候,自黯淡之中的偶然发现,更会让人心头一栗,顷刻间冷汗满身。
    海因里希不是没见过血肉的人,红红白白对他而言反而没有多少杀伤力,倒是这种“明明看着不像血肉,却偏偏极可能就是血肉”的情况,让他后背都有些生寒。
    倒不是没有类似的魔法,比如说石肤术就是其中一种。有石像鬼血脉的魔族他也见过,战斗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表面变成石质,能挨耐艹,也是一种好防御。
    但这石化的只是表皮,且即使是真正的石像鬼,也不是这样的——它们在变成石像的时候如果打碎,身体内部也是像真正的石头一样,而不是像这些人偶一般,还保留着人体的结构,却又不是正常的人体组织。
    就是——不见得多么可怕,但非常诡异。
    而且人总是害怕未知的事物,越是想不明白,就越觉得“细思极恐”。
    他莫名其妙掉进这个空间里,没水没食,却有无数令人细思极恐的人偶包围着,他能坚持到现在都不崩溃,也是因为在他心里其实也一直觉得,陆希会来找他的。
    就是他想的是陆希能把他弄出去,而不是俩人一起都掉进来了……
    但是进都进来了,那现在这什么古怪的人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出去!反正他在这里呆了好几天,这些人偶也没跳起来咬他,那就是暂时都不会有威胁了,反而是陆希——她可没有魔族那么好的身体素质,在这里熬不了几天。
    陆希倒是没那么紧张,因为她刚才就发现了,这空间的出入口,也就是悬挂中央的那个圆环,也是一副八卦图。可见,这个空间的开关钥匙,就与八卦图有关。
    于是她把这些人偶观察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动静之后,就转回头去再研究那光环了。
    一看之下她就发现了,这副八卦图倒是正确的,且也是一副先天八卦,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各归其位。
    “这顺序跟之前不一样了!”海因里希不懂八卦图,但他的观察力很好,当时在外面的空间碎片里他要跟黑水公爵战斗,所以没有仔细观察过铜鼎上的八卦图,但他在这里面困了好几天,没事就研究这个光环试图出去,所以对组成光环的图案记得很牢——他认为这是神术或魔法阵的符纹。
    但是这个光环是虚的,他试过多种方法,都无法触碰或影响这个光环,这东西就像个虚影一般,伸手会从中穿过,然后无事发生。
    “也就是说,因为次序错了,所以里面的人才出不去……”陆希试探着想伸手,却被海因里希一把拉了回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尾巴伸了进去——这次尾巴尖儿消失在光环之中,仿佛那里是一道门似的。
    下一瞬,陆希再次觉得一阵晕眩,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跟海因里希一起站在铜鼎前面了。
    “公爵大人!”猎犬刚才其实就想跟着进去的,但他又怕他进去了也出不来,这样空间里就只剩下穆特一个人了,这个人,显然在海因里希失踪之后,女公爵对他就并不怎么很信任哪。
    他总不能只留下女公爵不信任的人在外头,这万一没人往冯特公爵那儿报信怎么办?
    所以猎犬只能在外头抓耳挠腮——人一被这鼎吸进去,立刻就连气味也消失了,想必海因里希也是这样消失的,能够完全隔绝他的嗅觉跟踪的,只有另一个空间。
    这空间里头套空间,猎犬没见过,而且他的血脉能力跟空间也完全不沾边,可不敢说自己进去了能出来。
    再说他也不信任穆特。他是教会养大的,对于魔族其实根本就没有“大家都是同胞”的念头,也就是在陆希这儿被兜头怼了一脸真相,从此放弃了教会,才对夏国和魔族有了那么一点感情。
    但是这点感情也就是这样了。别看穆特既是魔族又是夏国后裔,其实猎犬也不怎么亲近,更没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慨。猎犬要的只是有那么一天,女公爵可以昭告天下,夏国血脉并不罪恶卑贱,而不是“所有的夏国后人从此都能快乐地生活”。
    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猎犬堪称凉薄,他要的只是自己能够抬头挺胸地做人,至于别的人能不能抬头挺胸,他就不管了。
    这也算是双塔守夜人的一种通病了。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魔族不是同胞而是敌人,哪怕同是守夜人的同事,也只是在赎罪的罪犯,很难说究竟能不能洗清自己的原罪,将来升上光明之山呢。
    这要是升不上去,那还是罪人,不算自己人。
    老实说陆希对猎犬的思想稍微了解一些之后,也要感叹一下教会这洗脑真是把人都洗得没人性了,同为魔族居然彼此之间都没个同理心,就更别指望对其它群体有什么同情了。这真正是就当一条狗来驯养,而不是把他们当成人了。
    这种十几二十年培养出来的凉薄,哪怕是孔圣人再世,也没法几天之内就给扭转过来,所以陆希也只能暂时听之任之,反正猎犬肯听她的话干活就行。至于这性情嘛,现在离了教会,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慢慢回转过来了。
    好在他现在不是疯狗样了,凉薄就凉薄点,别乱咬人就行。
    所以猎犬对于穆特,现在没啥好感,尤其是他也发现了,女公爵怀疑穆特坑了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死不死的,猎犬毫不关心,当初海因里希把他揍得够呛,死了他也可以庆祝一下。
    但是女公爵显然不愿意海因里希死,那穆特就必然不对,毕竟他能坑海因里希,谁知道会不会再坑女公爵呢?现在女公爵不是被铜鼎吸进去了吗?谁知道穆特是不是事先就知道且利用了这铜鼎呢?要不是他打不过穆特,猎犬都想着先把穆特控制住了,再说其它。
    好在他跟热锅蚂蚁似的转了几圈之后,忽然之间就看见铜鼎上的圆环又微微放光,一段尾巴尖儿从里头伸了出来,接着金光大盛,女公爵连着海因里希都出现了。
    感谢光明神,女公爵看起来安然无恙。
    穆特同样是大松了口气。他怎么可能看不出猎犬的敌意,但他真的冤枉啊!他是想坑海因里希,但万万没想坑女公爵——幽影领地还指望着靠她能回到光明大陆上去呢!
    现在可好,人嗖的一下就没了,他想去碰那铜鼎上的圆环,又被猎犬制止了,仿佛怕他跟着追过去谋害女公爵似的,这让他去哪儿说理呢?
    万幸时间不长,女公爵又回来了,穆特简直仿佛逃过一劫,堂堂一个魔鬼公爵,哪怕掉进火山口都能多挺一点时间的,现在居然流了满背的冷汗:“公爵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陆希脚踏实地,也彻底放心了。看来这鼎里的空间,就是以正确的八卦图为门的,只是这门只能从外面打开。之前八卦图大概是正确的,但是海因里希误打误撞被吸进去之后,也许是因为残留的黑水公爵的自爆能量撞击,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这门又被关闭了,所以他才进得去出不来。
    就是不知道,鼎里那些人偶,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穆特这些真正的夏国后裔,能提供一点线索?
    然而当穆特面对这些人偶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这,这些是什么?”所有的人偶都是夏国人的长相——是的,是纯种的夏国人长相,而不是像陆希这种混了血的,或者如穆特这样魔化了的模样。
    虽然人偶只有土黄一种颜色,无法确定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但穆特到底还是夏国后裔,能看得出来这些人面部扁平颧骨较高,跟光明大陆的人有十分明显的不同。更不用说他们穿的衣服式样尤其特殊——他只在书里读过那种“右袵之服”,是夏国人特有的。
    眼前这些人偶,竟然是一群典型的夏国人!
    穆特心里甚至有个猜测,这些人都不是夏国“后裔”,而就是那个时候的夏国人!
    但他们怎么会在这一座铜鼎之中,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第407章 夏国之存(八)、夏国还有活下来的遗民吗?
    于格在圣城又接到了穆特的信件。
    圣城这个冬天过得兵荒马乱。
    其实城里的情况倒还不是很糟糕, 圣城毕竟聚集了教会这些年在各处的税收,尽管今年先旱后蝗,田地绝收, 但仓库里好歹有些积蓄, 足够城里的人过这一冬。
    但问题是,圣城要救济的可不止是城里的人, 还有城外的人呢。
    圣城周围原本就是有人居住的。光明大陆上的教徒, 都以能来圣城为荣,哪怕一时进不了城,能在圣城周围居住也可得沐我主更多光辉嘛。而且一旦圣城哪天开放接纳外头的人进入,那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比离得远的人抢先一步。
    怀着这种心思,圣城周围便有相当多的人口。
    以前圣城对此是乐见其成的。这些居民都是从其他贵族的领地投奔过来的, 从此他们不再给贵族交税, 而是把自己的收入更多地奉献给了教会, 这不是损己利人的大好事吗?
    所以圣城不但不阻拦,还隔一段时间就招收一部分城外的居民进入城内——虽然这个人数比起总数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但既然有这一点希望, 就有更多的人像被胡萝卜吊着的驴子一样, 想方设法地携家带口,千里迢迢地赶来。
    日积月累,人数庞大。
    这些人口给圣城带来了许多好处:人多干活的就多, 四下里的荒地自然有人去开垦,商人们要雇佣劳力十分便宜, 工坊随时都能找到学徒, 更不用说对于教会吩咐下来的事情, 多的是人不求一个铜币也要抢着干的。
    人口红利, 圣城是一吃就吃了百来年。
    然而甘蔗总没有两头甜的,好的时候人多自然是好,可今年这一遇灾,庞大的城外人口就成了尾大不掉——他们都是奔着圣城,奔着教会来的,平常任劳任怨地替教会干活,如今没饭吃了,教会难道不管吗?
    教会也是想管的,确切点说,教皇是想管的,可是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教皇也一样——粮食不够,让他怎么管呢?
    教皇也是尽力了。甚至还拿出了相当数量的麻布,给这些人做御寒的冬衣。
    可是衣服顶不了肚子饿,冷可以挨一挨,饿可挨不过。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什么人性了。才进雪月,城外就出现了抢劫杀人的恶性事件,饿死冻死的尸体也渐渐增多,直至随处可见。
    然后,被抢劫的对象,就从城外的普通居民,渐渐转移到了来往的商队身上——穷人有什么好抢的,抢上十家可能都找不到一块面包,哪比得上商队有面包有咸肉。还有原本就是贩粮食的商人,抢上一袋粮食,就能让全家人活命啊!
    圣城里的神官们,从来不知道城外这些“虔诚的信徒”竟然能有这么大胆,甚至明知道这商队是为教会运送东西的,也照抢不误。
    于是神官们不免也气愤起来——这是什么信徒啊,他们根本就不配做教会的信徒!什么,你说还要给这些人发粮食?凭什么呢,他们不是自己会抢的吗?抢了还要发粮,这不是鼓励抢劫吗?
    如此,两边积怨渐深,矛盾冲突也是不断。教会的骑士们每天都要顶着风雪四下里巡逻,虽然他们对付这些偷抢的平民那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但每天睁大眼睛满地找蚂蚁,也很麻烦啊。累觉不爱……
    幸好圣城的教堂跟那些偏远之地的小教堂不一样,凭着那些饥饿的平民,是绝对没有本事抢劫圣城教堂的,所以才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冲突来。
    但即使是这样,教皇也十分头痛。他并不像有些神官那么傲慢,觉得平民都是蝼蚁,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是知道平民是信仰的基础,不能失去的。但问题是,确实没有那么多粮食,因为——他既不能削减教会里的神官和骑士们的用度,也不能强迫商人降价卖粮,那么能够拿来施舍的粮食就只剩下了那么一点,他有什么办法呢?
    更糟糕的是,圣城这两个月,又出现了新的魔化者。
    是的,现在教皇已经说是魔化者,而不是说堕落者了,因为魔化的有教会里的人,虽然是最低等级的教徒,也就是那种虽然觉醒却没有什么特殊能力,也就能在身上亮一点白光的最低等的神恩者。
    但再怎么低等,那也是得到神恩的人啊,怎么就会魔化呢?之前牧师魔化,是因为被变异蝗虫咬伤,可是这新的魔化者,是绝对没有被咬过的。
    不仅教会里有人魔化,平民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以至于现在城外的平民有不少都在说,圣城被污染了,不然怎么那些蝗虫一窝蜂的都往圣城扎呢?就是被圣城里的黑暗气息吸引来的。而这些黑暗气息四处扩散,又污染了城外的居民,所以就出现了魔鬼。
    新出现的魔鬼是一男一女,当然立刻就被送上了火刑架,连他们的家人也被驱赶得远远的,不允许再在圣城附近逗留。
    以前各地出现堕落者,都是这么处理的,平民们也无异议,反而觉得这样就是保护了他们远离魔鬼。
    但这次,这种方法就不怎么奏效了,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说既然黑暗气息来自圣城,那么靠近圣城才容易堕落,把堕落者的家人赶走根本毫无用处,反而是他们这些仍旧聚集在圣城之外的人,才更危险啊……
    这种议论一传播开来,竟有人收拾东西,趁着天气还没有冷得无法上路,跑了……
    这么多年来,只见往圣城来的,还没见过从圣城跑了的。教皇不能不因此生出警惕之心——跑掉的人虽然少,但这风向不对呀!
    于格这一趟在外巡视各地教堂花了不少时间,回到圣城之后才知道生出了这么多乱子,简直是喜不自胜,当即就动用自己的人手,又往外散播了一些消息。比如说教会里也有神官变成了魔鬼啦,再比如说教堂下面镇压的那个无尽深渊的出口已经要按不住啦等等,直接来了个火上浇油。
    其实他最想放出的消息,是维持神术阵的龙晶被盗,所以神术阵已经无法保证整个圣城风调雨顺了。
    但是如果他刚刚回到圣城,这种重磅消息就接二连三地出现,未免太容易暴露自己,所以他忍了下来,打算在明年春耕的时候再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不能有大动作,于格就有点无聊了。冬季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哪怕圣城号称四季如春,总归也不可能跟夏季一样繁花似锦。何况今年情况这么糟糕,神官们也有点人心惶惶,很怕自己也魔化,就顾不大上享乐了。
    所以于格的精力,就放在了打听辉光之国的消息上。
    商人们只要有利可图,即使冬季也照样肯奔波,所以于格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辉光之国已经宣布了怀特伯爵犯上作乱并被擒获的消息。
    那也就是说,那位女公爵已经拿下了王都。
    而且根据商人们所说,那边已经打开了王宫的粮仓,拿出许多粮食来雇佣平民干活,明明是大冬天的,那边却又是挖水渠又是平地面,干得热火朝天呢。甚至还有一群圣女,到处给人治病。
    相比起平民的热闹来,内城的贵族倒是各自都返回了自己的领地,甚至连国王和王子的葬礼都没有举行,更别说公主继位典礼什么的了——王宫里一点儿这方面的动静都没有,只有长云领的女公爵在平民口中传来传去,什么发粮呀治病呀,都是以她的名义去做的。
    可以说,现在的辉光之国的王都,只知有女公爵,不知有公主了。
    于格对于这种事儿那是十分精通,听了这话他就能确定,女公爵这就是为了取公主而代之,在造势了。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而且女公爵拿下了王都,就证明黑水沼泽那边也搞定了,穆特他们当然也有一份功劳。那么如果当初他定下的计划顺利执行,现在穆特应该已经有了机会,再往女公爵身边靠近一步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收到了穆特的信件——因为圣城最近查得严,所以这封信也是在城外辗转数日才到他手里。
    没有大事,穆特是不会轻易往他这里递信的,所以于格一拿到这封信,心里就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因为如果计划顺利,穆特是无须来信的,只要继续为女公爵效力,博取她的信任就行了。
    果然他拆开信才看了开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女公爵居然因为海因里希的失踪,对穆特都放出了威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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