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虞还在说?着什?么,刘瑾已?经站起身来:“若贺掌印还想再审,今夜锦衣卫都不会再掌刑了。”
    “来人,封卷。”说?罢,刘瑾把?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抬步便走。
    贺虞起身追到门外:“刘大人,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罪犯?”
    刘瑾背对着他,身子停了停,随后压低了嗓音切齿道?:“贺掌印,我是个武人,不懂你们东厂提审的规矩,这案子没头没尾,全靠捕风捉影,我刘瑾没审过这样的案子。宋也川是个罪犯不假,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若想让他死,拿刀去砍他便是,何苦又要这么折辱他?”
    “你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们?”贺虞怒极反笑,“难不成?等他势强,将咱们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我们东厂不比你锦衣卫荣宠多,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他们这群酸臭文?人想恨不得将我们生吞,你以为我这是羞辱他,我这是在救自己!”
    见刘瑾不语,贺虞的声音更是森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掌刑,三日之内我也要拿到口供。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凡挡我路的,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已?经将明未明,刘瑾迈着阔步走出诏狱,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含着露水的空气。
    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宜阳公主进宫了。”
    *
    三希堂外,宜阳公主跪在了宋也川曾经跪过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大臣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向她行?礼。
    人人皆知明帝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这一次,显然是明帝真的恼怒了。
    明帝下朝之后,温昭明便跪在这里,明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了三希堂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柔弱的公主跪在丹墀上,脸色苍白,显然有几分力竭。
    阎凭小心着劝了一句:“外面?秋风冷,不如让公主殿下先?起身吧。”
    “朕几时要她跪过,不过是她自己性子太倔。”明帝淡淡道?,“她要跪就跪,在很多事情上,朕对她已?经是太过纵容。”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
    外头来报说?是庄王到了,明帝的头都不曾抬起:“朕也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自德勤殿被烧毁之后,明帝显然对庄王楚王两个成?年?的皇子有了疏远之意,并不再向过去一般委以重任,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又有几分诡谲难辨。
    阎凭从三希堂中出来,看着温昭明叹了一口气。走到平武门处时,碰到了孟宴礼。
    “孟大人,今日是庶吉士们入宫的日子,听说?你们翰林院分了新人。”
    孟宴礼的兴致并不高,他和阎凭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叫池濯。这是他的策论。”说?着,孟宴礼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阎凭,阎凭看过之后忍不住惊讶说?:“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像。”
    “对。”孟宴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对池濯说?,你的策论很像我的徒弟,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宋也川是他的好友,这篇文?章,他曾受过宋也川的点拨。”
    二人一齐沉默下来,又走了很久,孟宴礼终于站定了身子,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和他说?,我那?小徒弟没有你的好运气。”他的声音宛如从牙关处挤出来:“阎老头,池濯如今一朝新贵,可我那?徒弟,却在东厂狱里生死未卜。”
    阎凭缓缓道?:“宜阳公主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公主。若是连公主都没办法,咱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年?宋家获罪,你已?经一求再求,那?时陛下听你一言,是因为宋也川的确身在翰林院,与?宋家的纷争没有干系。这篇策论若真是宋也川流传出去的,你再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孟宴礼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意:“琉璃厂那?边,其实?也有不少人写了文?章替宋也川求情,但这些人的呼声哪里可以传得到御前,言路被阻塞太久,只?怕圣听早已?被蒙蔽了。”
    *
    安静的三希堂中除了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郑兼走到明帝面?前说?:“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头不抬:“宣。”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儿臣见过父皇。”
    明帝淡淡问:“你今日来,是给宜阳求情的么?”
    “回父皇,”温珩抬头,“儿臣在替宋也川求情。”
    明帝缓缓抬起了头:“大胆。”
    朝中的所有人没人敢在明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连温昭明都只?是跪在殿外,只?有七岁的温珩却一字一句地?说?:“请父皇恕罪,儿臣恳请父皇能够留下宋也川一命。”
    “朕不知道?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是宜阳还是孟宴礼。当年?万州书院的事情,或许你也有所耳闻。老五,你年?纪还小,朕不会过多苛责你,你回你宫去,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
    寂静的宫殿中,明帝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多年?为上位者的森然寒意,不怒自威。
    温珩膝行?数步:“父皇,儿臣既不曾见过皇姊,也没有见过孟大人。只?是儿臣想给父皇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缓缓放在了明帝的案头。
    他低声说?:“父皇,怡嫔娘娘过身后,儿臣曾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宋也川曾写信给儿臣。书信皆在此。”
    明帝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张白宣,第一句话便是:建业七年?,也川失去了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原本明帝并不想细看,只?是却又被内容吸引,于是缓缓将纸张拿在了手中。
    宋也川每一封信都不长,除却最开?始的两封信曾提到了当年?藏山精舍的事情,后面?写的都是他年?少时四处游历的趣闻。从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平和且审视的口吻,徐徐地?讲述着他对于生活的诸多思考。
    行?文?平静温和,不带半分仇恨。
    “父皇,儿臣愿意替他作保。”温珩再次叩拜,“宋也川的志向从来都是教?化百姓,他并不是一个想要插手政治的人。他曾在浔州城中做夫子,若父皇有心去查,也可以听听当年?他教?过的学生是如何评判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想要再掀起波澜呢?”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那?几张字迹清隽的信纸,明帝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温珩的脸上。
    *
    东厂狱中,陆望拿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银针寒芒凛冽,发出幽蓝的微光:“咱们东厂,有的是法子不露痕迹地?伺候宋先?生。今日便从这根针上开?始吧。”他举起了宋也川的左手:“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左手还有唇舌。那?么今日,我倒想问问宋先?生,这左手你还要不要?”
    腐败腥臭的气息充盈在宋也川的周围,东厂的人站了满满一屋子,都带着想要把?他拆穿入腹的恨意目光凝视着他。
    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向陆望:“陆秉笔,我身上还有什?么你们想要拿去的尽管拿去,给我留下一口气便足矣。”
    “昔年?,你不是铮铮铁骨,死都不怕,怎么如今却又想活?”陆望冷笑着问。
    “因为,她想要我活。”宋也川的声音低低的,浓睫低垂着藏住他全部的情绪,只?余下一抹寂静的柔情,“我的命早已?只?属于公主,不属于我自己。”
    “很好。”陆望眼中有更冷的狰狞寒意闪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
    三希堂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经彻底燃尽,却没有任何人敢进来更换。
    明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宜阳。你真的很像你母亲。”
    温昭明跪在地?罩前,缓缓抬起头,她跪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是,很多人都说?儿臣和母后长得像。”
    “不光长得像,性子也像,认定的事情不愿意回头。”明帝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幽幽,“若她知道?朕让你跪,她大概是会怪朕的。”
    明帝觉得自己老了,儿子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皇位,而他身边却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无比思念已?故的皇后。
    温襄的伎俩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想到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明帝便无端觉得痛心疾首,所以他疏远了他们几个月,却不愿意彻底断绝父子之情。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利用自己的女儿,明帝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干预。
    此刻,明帝的心中的亏欠感越发强烈,他把?对先?皇后的愧疚一并加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凤凰儿,朕或许可以留宋也川一命,甚至可以替他洗脱罪籍。这不仅仅是朕对他留情,也是朕对于他修书有功的赏赐,更是朕不想再听那?些文?臣们的轮番奏请,算是朕给清流们一个交代。”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明帝一字一句:“作为交换,朕要你在朝中择一驸马,与?宋也川再不往来。”
    明帝并不想逼迫自己的女儿,但站在他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朕说?过,朕不能允许他依靠你的手,染指分毫朕的江山,你若能做到,朕即刻就下旨。”
    东厂狱中,宋也川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面?上冷汗涔涔,嘴唇也已?经被他咬出淋漓的血痕。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被银针从指尖深深刺入,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纤瘦的手腕滑下,一直流淌到手肘处,滴落在地?上。
    宋也川的眼眸幽黑一片,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晕黑,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言语。
    贺虞和陆望今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证供,临走时贺虞冷笑说?:“今日只?是开?始,你且待明日。”
    宋也川被捆在刑凳上,面?色惨白如纸。
    司礼监中有一个年?轻的秉笔,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名叫李燃,他被贺虞留下善后。
    李燃走到宋也川的身后将绳子解开?,宋也川骤然脱力,摔倒在地?。李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说?:“我是真的恨你们这群自诩清高的文?人。你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仿佛除了下地?狱,我们不再有任何好下场。但我真的想问问你们,让你们挨上这一刀,换我们如今的风光,你们愿不愿意?你们自诩清流,我们便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各自为了各自的功名,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宋也川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他右手本就难以用力,如今左手也无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李燃冷眼看着他艰难的想要坐起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把?他拉起来让他能够端坐在茅草上。
    大狱里放着一口水缸,李燃舀了一瓢水递到宋也川的手边。
    “多谢。”宋也川缓缓说?。
    “不用谢我。”李燃年?轻的脸上平静冷漠,“其实?,是我该谢你。自我净身之后,贺掌印曾许我看书写字,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你写的批注,若没有你,我也不会能有今天?。你写的策论,也曾给我带来启发,若在民间,我或许该叫你一声老师。”
    李燃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诏狱的这一间牢房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潮湿而腥臭的诏狱中没有窗户,甚至不能判断出天?色,宋也川沉默的倚着墙,缓缓垂下眼睛。
    明帝是依靠阉党登上的皇位,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司礼监与?东厂如此倚重。但明帝又是一位看重制衡分权的皇帝,所以他一直默许着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何尝不是明帝冷眼旁观许久,纵容其逐渐树大根深呢?
    帝王之术从不是寻常人可以看清楚想明白的。
    宋也川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直到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
    “宋也川。”隔着一扇牢门,温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稀的灯火下,温珩的神情竟如此肖像明帝。
    “五殿下。”宋也川的嗓子有些哑。
    “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却没想过自己会是在如此境遇里见到你。”温珩淡淡说?,“我今日来想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可以宽赦你,甚至可以洗脱你的罪籍,恢复你白衣之身。”
    宋也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条件是什?么?”
    温珩抿平了嘴角:“作为交换,皇姊要在朝中由父皇挑选驸马,而你与?她,不再往来。”
    不再往来。
    宋也川口中喃喃这四个字,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痛色:“公主殿下是如何说?的?”
    “你希望她如何说??”温珩把?问题抛了回去。
    “其实?也川,从不是惜命的人。”宋也川垂下眼睫,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于眼中,一股刺痛之意充盈于四肢百骸,他右手缓缓收紧,握住身下的茅草,一字一句,“我希望宜阳可以过得快乐安定,不要成?为政治的附庸,也不要为任何人做牺牲。”
    眼前有些模糊,宋也川的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他缓缓抬头,声音颤抖带着极深的痛意:“五殿下,请您一定要转告公主,不要因为也川而妥协。”
    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温珩都感觉到了动容。
    温珩没有再看他,而是仰起自己的头:“但皇姊已?经答应父皇了。”
    两行?清泪顺着宋也川苍白的脸颊流下来,他显然是痛极,声音都带有一丝哽意:“不可,请殿下一定要替我劝说?宜阳。”
    “宋也川。”温珩突然开?口,“你喜欢我皇姊,对吗?”
    宋也川喉结滚动:“是。”
    “你想不想娶她?”
    灯花爆燃,照亮了宋也川眼底的晶莹,过了许久,他才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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