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濯的?脚步声远了,宋也川的?院子再一?次沉寂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许久没有说话。
    当他做出某一?个决定起,他注定将要踏上?一?条孤身一?人的?道路。这条路没有花团锦簇,只有无尽风雨摧折。
    房间里只燃着一?盏孤灯,昏晦的?灯光只能照亮他身前方寸之地。
    他的?左手还不太能写字,他却再一?次挣扎着在纸上?写下了温昭明的?名字。
    明明是他说好与温昭明暂不相?见,可他却又如此?想见她。
    如果思念有声音,那他一?定在心底,呼唤了千千万万遍。
    *
    当宋也川终于?可以执笔写字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年?末。诏狱中的?针刑到底没能彻底摧毁他的?左手,宋也川写下第一?行字之后,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只手到底没有毁在狱中,让他依然可以写点东西。
    静室的?桌子上?摆着楚王刚刚派人送来的?白银百两,是他帮助楚王谋得九城兵马司大?权的?奖赏。犹豫了很久,宋也川铺开纸写了一?封信。
    天色很冷,有隐隐的?白气从他口中呼出,一?封信涂涂改改写了两个多时辰,他终于?又重新拿了一?张纸誊抄好,封入火漆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这封信和一?百两白银的?银票送到了温昭明的?案头。
    “谁送来的??”
    霍逐风说:“是一?个路边乞儿,说是一?个年?轻男子叫他送来的?,事成之后还给了他一?两银子做报酬。”
    温昭明眼中有笑意闪过,她把?信纸抽了出来。
    纸上?只有一?句话:“昔年?曾许诺,若有存余,必交由殿下,以之为善款。今日也川躬行此?诺。”
    温昭明先是觉得高?兴,至少宋也川的?手依然还能继续写字。但她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只有这一?句话时,不由得有些生?气。
    果然是宋木头,两个月不见,送信用得竟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
    直到她翻过信封背面,上?面用很小?的?字写了一?阙诗。
    夜月一?帘清梦,东风十里柔情。
    他显然思虑良久,才将这句诗落在纸上?,选了一?个不易被发觉的?位置,悄悄袒露自己的?心声。温昭明弯眸,显然心情好了许多。她把?信封夹在一?本书里,目光望向窗外。
    这一?个多月来,明帝的?确从朝中选了不少人供她挑选,只是这些人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尚主。
    有人听说自己的?名字在候选名单上?,连夜定下亲事。也有人暗自窃喜,以为可以借此?平步青云。
    但是在大?梁一?朝,尚主并不见得是登云之梯,因为尚主的?第一?步,意味着放权。一?旦公主出降,驸马便要放弃朝中权势,领闲差颐养终老。
    明帝晚年?,越发刚愎薄情,手段也愈发狠戾。那些听闻宜阳公主选驸马而急忙定亲的?大?臣,皆被明帝拉到午门之外廷杖。
    掌刑的?是锦衣卫,监刑的?司礼监。廷杖之下,可生?可死。锦衣卫下手轻重,全看司礼监官员的?脸色。数日之内,午门外血流成河。那些年?轻的?郎君或许也曾梦寐以求在大?梁的?版图上?一?展宏图,但却都死在了司礼监的?爪牙之下。
    明帝摆出架势想要替自己的?女儿撑腰,这个举动在温昭明眼里无非是维护着明帝自己的?体面罢了。
    十一?月末,温昭明生?了一?场病,虽不重却缠绵病榻良久。
    司天监占星之后禀告明帝,是近期因公主而起的?杀伐太多,损了公主的?福祚。
    为公主选驸的?事情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这几日,温昭明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冬禧跟他说来了位医者要替她诊脉。温昭明默默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见,父皇选的?太医已经给我开了太多苦药了。”
    秋绥对着她挤眉:“殿下不见会后悔的?。”
    温昭明后知后觉地拥被起身,冬禧侧过身,宋也川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斓衫,袖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头发被束起于?巾帽中,整个人单薄清瘦,眼眸却依然温润明亮,他手里拎着一?个木盒,果真像是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
    温昭明愣愣地盯着他,倏尔眼睛便红起来:“你?来啦。”她说话时带着鼻音,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委屈,两颊微红着。她坐在床上?,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更娇小?一?些。
    宋也川在她的?注视之下走到了她面前,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昭昭。”
    他的?左手缠着白纱,宋也川抬起右手轻轻贴了贴她的?前额:“我不该来见你?的?。我答应了五殿下,从此?之后与你?不再往来。可我听你?病了,整日里惴惴的?,若不亲眼见你?,只怕什么事都做不好。”
    温昭明的?额头有些热,他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温昭明看着他的?动作?说:“你?不会也是来给我开药的?吧。”
    在秋绥和冬禧的?注视下,宋也川缓缓点头:“是。”他从中掏出一?包药交给冬禧:“劳烦了。”冬禧和秋绥福了福,带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余下他们二人,宋也川终于?将木盒彻底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他眼底藏着一?丝笑:“这里有杏脯、肉干、如意糕。昭昭你?想先吃哪一?个?”
    他眼睛里带着笑,温昭明受到他的?感?染,亦笑了起来:“你?骗人!”
    “嗯,我骗人。”一?泓清波荡漾在他的?眼底,他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容颜记在心里。
    宋也川取出一?个纸包,“这个如意糕是我才买的?,还热着。听说是芝麻馅儿的?,闻着很香。”
    温昭明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而后吸了吸鼻子。
    “宋也川,其实我是故意生?病的?。”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如意糕,“我不想让我父皇再杀人了,可他不听我的?。我只有靠这个法子才行。他听我病了,派了太医来,却没有亲自过问我一?句。我整日里待在这,你?不在我只觉得孤零零的?。”
    第46章
    她?生病时总比过去更娇气些, 眼圈红红的,眼泪围着眼眶转,宋也川将自?己的凳子拉得更近些, 温和说:“陛下?是疼你的,只是天家的父女,哪能和寻常人家一样呢。”
    温昭明咬了一口如意糕,又尝了杏脯与肉干, 终于?看上去开心了些。
    冬禧端着药碗走进来,只见二人端正地坐着, 没?发现什么端倪:“殿下?,药好了。”
    温昭明神情恹恹:“知道了, 放下?吧。”
    宋也川对?着冬禧笑:“给我吧。”
    冬禧和秋绥两个侍女都很喜欢宋也川,先前公?主生病时,每次有他在, 殿下?都会听话喝药,二人不?疑有他, 立刻将药碗送到?了宋也川的手上。
    等到?她?们?退了出去,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这是什么药, 闻着就苦。”
    宋也川笑着说:“殿下?, 这是我平日里喝的药。殿下?的病就要好了, 多吃饭多喝水便是了,不?用吃药了。”
    “若我父皇能像你这么想便好了,他只觉得让我吃药就是为了我好。”
    她?看着宋也川端着慢慢将药喝尽,他眉心舒展又沉静, 温昭明捻了一个杏脯塞进他嘴里:“苦死了, 压一压。”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动了动,那枚杏脯含在唇齿间, 弥漫开一丝细腻的酸甜,口中含着食物不?宜对?人说话,于?是他便对?温昭明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你的右手,如今可以端得住碗了?”温昭明将他的手拉过来轻声问道。
    “嗯。”宋也川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也可以握汤匙,写字和持箸还有些费力。”
    温昭明将他的右手掌心向上着摊开,他手腕上那条狰狞的伤痕便暴露在温昭明的眼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触手觉得有些粗糙,还有凹凸不?平的瘢痕:“还疼吗?”
    宋也川有些不?习惯伤处暴露于?人前,他手指微微蜷缩,低垂着目光不?去看:“下?雨天偶尔会痛,但平日里一切如常,早就不?会痛了。”
    “找人为你治一治吧,”温昭明认真?说,“你还年轻,万一能再好些呢?”
    并非是没?有医者看过,温昭明替他请过许多医者,那些人在宜阳公?主的注视之下?吞吞吐吐,只说若尽心医治总会好转的。宋也川却早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他的右手只怕用再多的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初时的确不?习惯,他也曾在暗地里和自?己较劲,执意学?着用右手执笔握筷,可如今他已经可以坦然接纳了。
    “这总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宋也川安静说,“殿下?放心吧,会好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宋也川站起身来告辞,温昭明没?有说挽留的话,宋也川走到?门口时回过身看去,她?楚楚地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心中一念微动,宋也川踅过身再一次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他踌躇片刻,终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温昭明的额头,声音很轻似带压抑:“请殿下?快些好吧,我每日都魂不?守舍,可却又不?能时时刻刻看到?殿下?,这滋味太过折磨。”
    他有意在克制,克制着自?己想拥抱她?的欲望。
    温昭明眼眸轻轻漾开涟漪:“可我偏想让你每日都惦念我,你会吗?”
    “殿下?。”宋也川面上微红,“只求殿下?能够老实?养病,不?要再作弄于?我。”
    见他羞赧,温昭明吃吃笑起来:“好了,不?戏弄你了,你快回去吧。”
    宋也川如蒙大赦,对?着她?行过礼,忙不?迭走了出去。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宋也川低低的道歉声便传了进来。
    冬禧进来时还觉得奇怪:“宋先生在这待了这么一会,怎么看着像是病了,魂不?守舍的,连门口的铜盆都打翻了。”
    温昭明莞尔:“他啊,欲拒还迎,迂腐又古板,真?没?意思。”
    看着公?主眼底含笑,看上去好了许多的样子,冬禧笑而?不?语,替她?重新铺过床铺才离去。
    *
    朝堂之上,依然不?太平。
    明帝对?于?阉党的倚重已经到?了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
    楚王温兖并不?喜欢阉党。阉党是仰赖皇权而?生的产物,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把忠君二字贯彻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子嗣,不?考虑后世?的福祚,只在乎朝夕间的富贵,这反倒成了一群没?有什么弱点的人。
    举目四望,能为温兖做事的人,都处处掣肘,畏首畏尾。人人望风而?动,摇摆不?定。温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也川的身上。
    建业八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温兖在入宫参加宫宴之前,把宋也川叫到?了府上。他的脸色有些阴郁,对?着宋也川缓缓道:“你留在京中一定有你的理?由,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今天,本王想给你个机会。”
    宋也川抬起眼眸,温兖对?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二月十五的春闱,你且去试一试。”
    温兖是个武人,也曾在马背上替明帝打过江山。朝堂之上,他更是牢牢地把兵部握在手上。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兖日益窥探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朝堂上,从来都是哭声大的话语权更多。他迫切需要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而?这个人最好容易掌控。
    宋也川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明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人,如今他和温襄之间权力的争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旦夕之间,所以他走出的每一步,都不?能有纰漏。
    “王爷,离二月十五只有八十余日。”宋也川缓缓说。
    “我记得你是建业三年的举人,按理?说你不?用从秋天的乡试考起。你如今已是白衣,二月份的会试,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参加。”温兖的目光微冷,“昔年你在朝为官时,一向以才学?而?闻名?,本王倒是觉得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也川似是笑了一下?:“王爷看来是不?许我拒绝了。”
    “你没?有理?由拒绝。”温兖走到?窗边背对?着宋也川站立,“我可以告诉你今年的主考官是谁,你曾是授官于?翰林院的人,里面那些鸿儒博士喜欢什么样的策论你比本王还要谙熟。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舞弊,也不?会去替你打探文题。”
    “宋也川,比起依附旁人。这条路,是属于?你自?己的登云梯。”
    对?着温兖的背影,宋也川缓缓一揖,眸光幽晦:“是。”
    *
    从楚王府出来时,天上竟开始飘起了雪花。起初不?过是三三两两宛若细盐般的雪末,待宋也川走到?朱雀街上时,雪花纷纷扬扬,宛若梨花绽落。
    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入目飞雪如絮,周遭万物清白。
    涤清傲骨,掩埋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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