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所有人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他明明这样热忱,又这样温和。经年累月埋首于黄卷之中,何?曾有一日动摇过他的慈悲心?那些无边的苦痛,不曾消磨他的意志,他坦荡磊落地站在众人面?前,不论是恭迎还是辱骂,他只会温柔笑?纳。
    宋也川分明是这样好的人。
    江尘述目光微动:“不知娘子?如今下榻在何?处,我那有许多?也川昔年的旧稿,你若是感?兴趣,我改日可以送给你。”
    冬禧拉了拉温昭明的袖子?:“娘子?。”
    温昭明笑?意浅浅:“我在这也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不如你留个地址给我,我上?门去取。”
    他们两边显然是谁也不信任谁,江尘述咳嗽了一声:“这样吧,明日午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如何??”
    温昭明颔首:“好。”
    等江尘述走?了,冬禧才迟疑着问:“殿下见过他?会不会有错。”
    温昭明淡然说:“江尘述眼下有一颗痣,倒是好认的。我好奇的是,藏山精舍被毁之后,他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宋也川也曾暗地里打听?过他们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人总归得活下去。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养活自己应该不是问题。”秋绥接话道,“殿下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么?”
    温昭明沿着街道缓缓向前走?,两侧的柳树依依如同绿雾。
    “这些年,南方哪里还有精舍。早几年还闹过南北榜的事,士人们只怪科考中第的皆为南方士子?。如今南方的精舍大都没落,就?算他们再有什么心思,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司礼监势强,他们若真是想蚍蜉撼树,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于理,我该禀告父皇。但于情,这也是宋也川心中的遗憾,我没办法痛下狠手。”她缓缓垂哞,“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宋也川,河道衙门也好、各州各县也罢,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找他,出了贪墨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会巴不得他死了,所有事都可以了结了。”
    冬禧和秋绥亦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左右奔忙这么久,落得这么个下场。我都替他不值。”迎着风,温昭明抬起下巴:“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
    回到精舍之后,江尘述在库房翻找了大半天,最终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当年的藏山精舍早已被付之一炬,他虽然从废墟中捡出了几片纸,但这其中并没有宋也川的书稿。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推开门,宋也川正坐在窗边发呆。
    已经是七八日了,宋也川每日话很少,吃的也不多?。除了看向天边的云朵之外,整个人又变得很安静。
    听?到开门声,宋也川轻轻看来,片刻后他低声问:“灾情如何?了?”
    听?他这么问,江尘述几乎笑?出声来:“水已经退了,灾民按照一亩地十两银子?领赈灾款。”
    “先前不是说十五两?”
    “是啊,”江尘述恶意一笑?,“只是所有人都说你卷走?了银子?,现?在只能发十两。宋也川,这就?是你心中所渴望的太平盛世吗?这河清海晏,和你心中想的一样不一样?”
    宋也川没有生气,他墨玉般的眼眸轻轻笼上?一层雾。
    年少时读书,书中有天下大同、天下为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埋首于书海中的岁月里,宋也川也曾有过单纯的赤子?之心。他觉得这乱世,不论是良臣还是明主,得其一便?可永葆昌盛。
    可直到他从书本之中站起身来,俯身去看。
    哪里有明主,哪有又有贤臣。
    江尘述将?手中的笔墨放在桌上?:“你写点?东西给我。”
    宋也川不解:“什么?”
    “我不要你写你不想写的,你写什么都可以。就?写首诗吧。”
    走?到桌边,宋也川拿起了笔:
    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写字的时候江尘述才发觉他用的是左手,等到宋也川停了笔,江尘述上?前来看:“你如今左右手都会写字了么。”
    宋也川神情平淡,他将?右手手腕翻过来给江尘述看:“右手受过刑讯,伤口虽然好了,但无法着力,我如今已经一直用左手写字了。”
    江尘述有些沉默,宋也川也并没有为自己声辩或是说教:“你还是不愿让我走?么?”
    “其实也川,我这也是为你好。”江尘述等纸上?的墨渍晾干,小心地卷起,大抵是看过他受刑后的伤口,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你现?在若是出去,立刻便?会被抓紧衙门里严刑拷打,问你把?贪墨的银子?放在哪里。又或者?根本不给你机会,找个僻静无人处,将?你杀了了事。你留下来不好么?我给你专门辟一处院子?,从此你和你的相好再也不用受公?主的摆布了。”
    宋也川有些怔忪:“什么?”
    江尘述一笑?:“别装了,我今天见过了。是一位顶美貌的小娘子?,她正在渑州寻你。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她长什么样子??”
    江尘述思索:“大概比你矮一头,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肤很白,身边跟着两个侍女。”
    见宋也川不语,江尘述揶揄:“我说的对不对,到底是不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宋也川吐出一口气,鼻子?有些酸。
    昔年在浔州,陈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宋也川曾说他这样的人,配不上?这样好的女郎。
    今日江尘述亦作此问,宋也川眼帘低垂:“是。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个将?他残忍抛弃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天光。
    温昭明。
    她来到了渑州,她说一定要找到他。
    他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够让她不遗余力地向他走?来。宋也川孑然此身,两袖空空,空有一副病骨支离的残躯,还有飘摇于风中的执念。
    江尘述见他不语,又问:“你想不想见她?”
    宋也川压抑着自己的渴望轻轻摇头:“不见。”
    他有些害怕。害怕温昭明会容不下这些藏山精舍的旧人。
    更害怕温昭明选择了接纳,江尘述若日后败露,温昭明又会因此而被株连。
    他为她谋划了这么久,宋也川相信只要温昭明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一定能活得好。
    江尘述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也川,其实留在这于你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和她隐居山中,没有俗世羁绊,你读书写字,她为你红袖添香。从此这世界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长厢厮守在一起,日后再生几个孩子?。这样的生活,你不想要吗?”江尘述认真问道。
    宋也川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过去盼望过这样的生活,但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第59章
    翌日?午时, 温昭明和江尘述再一次碰面。
    江尘述将手中的纸递给她:“这是宋也川的旧稿。”
    温昭明接过,只一眼,心脏就猛地跳动起来?。
    当年宋也川重写《遐地说》时, 孟宴礼一眼就认出了宋也川的字,温昭明觉得奇怪,孟宴礼专门为她讲解,宋也川有些字喜欢偷偷减笔画。
    手中是一阙诗:唤起一江明月, 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明月的明字, 他减了一笔。
    宋也川左右手的笔迹本就有差别,更别说是温昭明早已?见惯了他写字。
    温昭明面色平淡, 心中却压抑着自己?叫人刑讯逼问江尘述的欲望。她漫不经心地将这张纸递回去:“这不是宋也川的字,你在骗我。”
    江尘述有些生气:“这是我亲眼看着他写的,还能有假?”
    “亲眼?”温昭明状似疑惑, “他不是失踪多日?了么?”
    “他被人推进了江里?,是我救了他。”江尘述面露一丝得色, “他现在就在我那里?住着, 你想不想见一见他?你只要将他写的那本书交给我, 我便带你去。”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他既然在你那, 你让他替你写一本便是了, 何?必非要我这个。”
    江尘述不动声色:“他落水之后一直在生病,我怎敢劳烦他。”
    温昭明已?经猜出江尘述在撒谎了,他手里?的这张纸上墨迹尚新?,看上去应该是近日?里?才写完的。凭他们当年的交情, 宋也川若真想写给他,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这般舍近求远,几次套近乎, 无非是宋也川不肯罢了。
    宋也川和自己?想到了一处,温昭明心里?有些得意。
    她脸上有意露出一丝急切:“也川病了,可有吃药,我能不能去看他?”
    温昭明捏着自己?手里?的书,戚戚然:“可我总得亲眼见过他,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江尘述想着,如今的精舍里?都是自己?的人,她一个纤纤女子显然是没什么招架之力的,于?是欣然点头:“好,你随我去。”他的目光扫过温昭明的两个侍女:“但她们得留下。”
    秋绥还要说什么,温昭明递了个眼神,冬禧心领神会。
    二人一起向城外走去,初时还能听见几声招徕声,越往外走越荒僻。江尘述带着温昭明沿着石阶走上了梧桐山。
    如今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处处苍翠欲滴,远山如黛。像是诗中的烟柳垂杨一般,空气里?带着一丝淋淋的水汽。
    越向深处去,两侧的树木便越发高?大,遮蔽天日?。绕过一个山坳,江尘述指着半山处的楼阁:“到了。”
    温昭明抬眸看去,古朴的匾额上头赫然是隶书的藏山二字。
    她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她终于?明白江尘述为什么这样迫切想要林惊风的策论了,江尘述重建了藏山精舍,可此时依然师出无名,他需要找到一个自证的法子。
    万州书院的事如今虽然没有确切定?性,可人人都知?这是陛下的逆鳞,东厂的番子遍布全国各地,若是被发现,岂不又是腥风血雨。
    难怪宋也川不同意,这分?明是要重蹈覆辙。
    见温昭明面上平静,似乎对于?藏山精舍的事并?不知?晓,江尘述越发相信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儿。
    “这座精舍修在这里?,竟如此超脱俗世,看来?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温昭明漫不经心道。
    江尘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重建这座山舍用了两年,幸亏有人相助,不然如今还是一堆淤泥木头。”
    他刻意提了有人,似乎是想暗示温昭明这个人是宋也川。
    但温昭明相信,宋也川对这些并?不知?情。因为以宋也川的性格,是绝对不能够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也川有心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说。
    江尘述见她信以为真,越发志得意满,二人从?前门走入精舍,温昭明发现这座精舍几乎和当年的藏山精舍一模一样。没有彩凤雕梁,只有竹帘竹椅,处处带着一丝雅致的清香,果真清沁肺腑。
    二人走到精舍的二楼,江尘述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咯哒一声,门便从?里?面推开了,门推开的那瞬,穿堂风迎面吹过,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比上次见瘦了很多,空荡荡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宽大,头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像是黄卷上的一幅画。他雾沉沉的眼睛转过来?,一瞬间便露出了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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