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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生勿入帝王家

    作者:西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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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怒

    第一章凤怒

    通正十三年,刚过了正月,整个北朝仿佛依旧沉浸在新年的欢愉之中,帝都燕城更是喜气洋洋,一片升平盛世之景。二月方至,正应当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北地回暖一向是格外的晚一些,往年此时冰雪未消,今年却一反常态,有人说起竟然有那驼队经过那草甸子的时候,已经有嫩草悄然探头,吐出了新芽。

    卯时一刻,明知堂侧门外,老贾已经摆好元宵担子,生好了炉灶,看天色还早,于是抽出腰上别的锅子,细细的装了一锅烟丝,蹲在担子边,一边抽烟一边眯缝着眼睛看锅边慢慢升起白白的蒸汽。北地的人习惯猫冬,初春虽至,人们依旧晚起,这时辰,还不会有什么人来吃元宵。老贾吧嗒完一锅烟,看水底已经咕嘟咕嘟的泛起一串小气泡,于是赶紧把火掩的略小了些。元宵担子正对着官立学监明知堂,再过小半个时辰,就会有晨课完毕的先生和学子三三两两的出来光顾生意。

    北边人原本不吃元宵,直到天南国的惠和公主嫁来漠北之后,南风北渐,北方也有人渐渐喜欢吃这热腾腾甜蜜蜜的小点心了。尤其是明知堂的先生们,好些个都是早年跟着公主的陪嫁队伍来的,也有后来听说公主和君上礼贤下士,广招良才,从天南特地又投奔而来的,尤其爱吃这些故乡风味,带动着明知堂的不少学生也爱上这一口。

    说来也怪,这些年学着做南方点心的商铺也不少,在燕城里也颇受欢迎,但其他糕点便罢了,若要说起元宵,燕城的人还就只认这老贾的小小的元宵担子独得头筹。这担子一头是锅灶,一头是碗碟柜,碗碟柜子上板翻出来,勉强算个桌面,周围散放着三四条小凳。这就是老贾的全副家当了。可这丁点大的家当,全燕城的食肆老板,饕餮大户们却没一个敢小看它。小小的元宵担子,挑了十六年,黄杨扁担表面磨的光光的,上面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依然清晰――“御赐”。

    这元宵担子,正是当今漠北的太后娘娘十六年前亲自下令打制赏赐给老贾的。那时太后娘娘初嫁漠北,封做了和宁皇后不满一年。先帝春秋正盛,皇后娘娘刚怀上龙嗣,孕中辛苦,胃口却不算很好。盖因皇后原是南边人,孕中格外思念家乡饮食,陪嫁随从中自然是有伺候惯了的南边厨子的,但宫中的厨子换了个遍,食材也是可着劲的挑,也不知是哪样材料不地道,做出来的东西都入不了娘娘的口,孕中的皇后娘娘不思饮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急的御膳房的总管恨不得从雁回山顶上跳下去。后来还是先帝想出了办法,竟然专从南边请来了一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元宵师傅。这一碗元宵供奉上去,皇后娘娘居然稍解了思乡之意,凤颜甚悦,赏赐了这方黄杨扁担。

    那元宵师傅,自然就是这老贾了,只不过那时候老贾还不叫老贾,他不过才29岁,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南朝的水土养人,当年29岁的老贾白皙鲜活,人都叫他小元宵。一晃十六年,北地的风沙刮过当初的嫩脸,沧桑出纵横的沟壑,小元宵就成了老贾。要回到南边去,人家只怕以为我已经六十了。老贾自嘲的笑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敲敲旱烟锅子,重新别回腰间。时辰差不多了,元宵担子,该开张了~

    明知堂内,缓步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留须文士,身边跟着一个垂髫稚子,二人径自往元宵担子边走来。老贾含笑冲文士点了点头道:“先生与小公子宽坐稍待。”自去煮元宵不提。那稚子牵着文士的衣角撒娇:“父亲,之前您说北漠尽头是云岭,那么云岭另一头是何处?”

    文士答道:“是天南国,你我便是自那里来的。”

    稚子撇撇嘴:“我是燕城出生的,该是北漠儿郎!”

    文士不期然孩子有此一念,一时无法解释清楚,温言说到:“为父生在天南,长在天南,只是随长公主殿下北上至此,可崔氏一族血脉所在,仍在天南,你是我的孩儿,自然还是南朝人。这其中道理你一时不明白,只管记住便是,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孩子好奇又问到:“长公主殿下是谁?”

    文士笑了:“那便是当今的太后娘娘啊。”

    孩子奇了:“太后娘娘便是太后娘娘,为什么又是长公主殿下呢?”

    此时元宵已经得了,老贾把元宵放在一条稍高的凳子上,招呼那文士道:“刚出锅的挺烫,小公子倒是慢些用的好。”

    文士一边用勺子轻轻搅着元宵,一边给孩子讲解说:“长公主殿下是天南朝的公主,北漠的先君上亲自到南朝求娶来做了北漠的皇后。后来先君上山陵崩,公主殿下的儿子登基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公主殿下自然从皇后娘娘变成太后娘娘了。”

    他只顾“长公主、公主、皇后、太后、先君上、当今皇帝”的说个不住,孩子不过四岁出头,并没有闹很明白,但旋即又问出一个问题:“爹爹随太后娘娘来北漠,那自然是见过太后娘娘的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文士点点头,又抚了抚胡须:“自然是见过的。太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孩子显然不能满足这样的答案:“什么是尊贵?为什么她比别的女人都尊贵呀?”

    文士像是早习惯这孩子没完没了的问题,又抛出那句万灵丹道:“这里头道理一句话说不清,等你大些就知晓了。”

    孩子又问道:“太后娘娘长得好看么?”

    文士把元宵推到孩子那头,正色道:“宫中贵人的长相,不可妄议!元宵已经温了,快吃吧!”

    孩子不肯罢休,圆圆的眼睛咕噜一转,又想到一个问题:“太后娘娘原是天南公主,现下又是北漠太后,那她是天南人还是北漠人?”

    文士闻言不由一滞,待要不理,看远处隐约有一行人走过来,遂降低声音说到:“女子出嫁从夫,自然现在是北漠人了。食不言,不可再多话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疾步过来,冲老贾拱拱手,细声细气的说:“贾老板,烦劳您。”话没有说完,老贾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揭开了锅盖,咕嘟嘟一串鱼眼泡泛上来,水开的正热闹。老贾舀了两勺生元宵,不多不少正十个,不慌不忙下到锅里,方腾出空来问那小黄门:“小林公公,今天不年不节的,娘娘怎么想起这个?”原来这便是来为太后娘娘买元宵的小太监。

    太后的寝处荣安宫原是当今天子在后宫之外额外为母亲新建的,离此处宫门并不很近,煮好的元宵就算快马加鞭送到太后手里,也已然是没了型走了样。太后体恤老贾不肯叫他进大内伺候,说不过为自己一年也想不起吃几次的元宵,何苦拘了好端端一个人,为了先帝的一句话,老贾已经离了江南十三年,好歹叫他宫外头自在着吧。甚至不许老贾为了迁就她的寝宫位置,把元宵担子从明知堂挪到离荣安宫更近的泰和门外。因为爱吃元宵的到底还是明知堂的先生弟子多,真要搬到泰和门外,老贾的生意倒不如不做,专心进宫伺候算了。

    宫里人说起这事,也是唏嘘,这些年太后娘娘哪里是惦记那口元宵,无非是感念先帝罢了。这样情形,那元宵是圆是扁是冷是热已经不重要,御厨就是做出花来,那太后娘娘要吃元宵,还得老贾亲自动手。

    那位小林公公叹口气,摆摆手说:“娘娘的脾气,贾老板也是知道的,最尊重不过的一个人,这些年更是慈睦,轻易不肯动气的。”老贾一听,仿佛太后被谁气着了,不由得大感蹊跷:“竟然还会有人冲撞了娘娘不成?”小林公公这下没再接口,只袖着手微微指了指天上,就不肯说什么了。

    老贾心里疑惑,皇帝年幼登基,全靠太后辅弼,待得皇帝成年之后太后放权却十分爽快,皇帝亲政顺利,平日里不晓得多么孝顺,好端端怎么竟会惹了太后生气。但他自来伶俐,晓得什么可以问,什么不该打听。于是快手快脚的盛出煮好的元宵,小林公公也心领神会的揭开带来的暖盅,俩人配合了无数次,转眼就打点的妥妥帖帖,一星半点的汤水也不曾洒出过。

    小林公公放下一小串铜钱在翻板上,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句:“去年入冬以来娘娘的凤体就有些欠安,太医早吩咐过不可气恼,公主要咱家赶紧来盛碗元宵,望娘娘能顺顺气。”就心急火燎的上了一边儿的小轿跑了。老贾慢慢的收起铜钱,冲宫门方向做了个长揖,那边父子也吃完了元宵,老贾与文士深深的互看一眼,收了铜钱便再无二话。

    小林的轿子一路疾行到荣安宫偏门,掀开门帘子冲侍卫亮了亮牌子,侍卫远远见着轿子过来早就预备着,只略微瞟了一眼轿内没发现什么不妥,就说:“公公赶紧请吧。”小轿一路行到慈恩堂前,一个女官带了个小宫女早侯在那里,小林双手捧上食盒对女官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玉瑶姑姑……”那被唤作玉瑶姑姑的女子叹口气,说了一句:“这会子送元宵也只怕……”就住了嘴转身往内堂走去。小宫女早接过食盒,随玉瑶姑姑一同进去了。

    走到门口,玉瑶从食盒里捧出暖盅,对小宫女吩咐说:“你守在这里,旁的人不许进去,也不许靠近此处。”慈恩堂是太后日常起坐之处,两边各配着若干厢房配间,做茶水杂役之用。玉瑶先到了茶室,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官已经侯在那里,忙不迭的取了避毒针试过,随后盛了四只元宵到早备下的玉碗里。

    玉瑶悄声问了一句:“玉琼,你看怎样?”那女官摇摇头:“且看公主这碗元宵罢。”

    玉瑶亲取了红杉盘托了玉碗与玉琼一道行至内堂,公主接了过去道:“我来吧,两位姑姑就请守在这里,旁人一概不许进去。”

    公主端了玉碗进了内室,太后娘娘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她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素日保养得当,看上去只得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因在病中,一把青丝简单挽了个随云髻,额上围了纯白的狐毛昭君套,只昭君套的当中镶有一颗雕了镂空团凤的胭脂玉扣,头上再无赘饰,身上穿着用暗金线织了万字曲水的檀色云锦夹衣,一副家常打扮。她容色清丽中透着贵气,额如螓首,眉如蛾须,肤白如玉,口含丹朱,眼若杏仁,只是无有什么神采,目光里透着几丝焦虑。

    太后靠着引枕按着额头数落脚边跪着的一个人:“哀家原想着皇帝你人也大了,我这个当母亲的很该放手,无需多事。但见朝堂上的皇帝也称得上行止有度进退合宜,殊不知后宫里我还有这样出息的一个儿子!”说到出息二字,她的手不可抑制的微抖了起来,胸口也有些起伏不定。

    太后跟前跪着一个明黄服色的年轻男子,正是年方十六的少年皇帝,背挺的笔直,低头垂手的跪在那里。皇帝右手边的地毯晕开一片暗色的血渍,原来是从右手衣袖里流出来的,此刻已没有再淌血,只在手背上尚有蜿蜒而出的一道褐色的血痕。

    公主只做什么没听到的样子,捧着玉碗放轻了脚步上前,柔声劝说太后:“母后,您一早匆匆起来,还没进过什么东西,尝尝元宵罢,饿狠了伤了脾胃怎么好。”太后摆摆手示意她放下,叹口气道:“琪琪格,你是个好孩子。”又狠狠的剜了跪着的皇帝一眼说:“那犯上作乱的小蹄子你下不去手也没什么,哀家来处置!你既然是皇帝,本也应该心系朝堂,后宫的事情原该你皇后给你打点。现下她既然有了身孕不便利,说不得哀家再替你夫妻多管一回闲事,想来皇后以后知道了,也没什么不乐意的。”皇帝恍若未闻,背依旧挺直,太后当他认了乖,吩咐公主道:“阿琼阿瑶不拘哪个在外面,给我传个人进来。”

    公主诺了一声转身出去,对门外的两位女官说:“母后请一位姑姑入内听旨。”玉瑶面有不忍之色,对玉琼抬抬下巴往内使了眼色道:“我还是在这里守着罢。”玉琼点了一点头,随公主入得内堂,给太后见过礼,仿佛没有看到地上跪着皇帝一般,垂手屏气站着,静等太后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开文,第一次写这么长的

    愿与女主共成长吧

    慢热文,大体走向可能要六七章之后才会明朗。

    ☆、急审

    第二章急审

    太后待得玉琼入内,凝神看了皇帝片刻,依旧靠着引枕,一手扶着头,一手轻轻敲着塌上的梨花木小桌,缓缓的吐出一句:“传哀家的懿旨,宫人奕华意图不轨,犯上作乱,即刻收押慎刑司,玉华宫一干人等,逐一清查,不可漏下一人。待查出主谋后,凌迟处死,诛三族,余亲没入贱籍,遇赦不赦。”公主琪琪格听了暗自想到:太后娘娘只得皇帝哥哥这一个亲生儿子,如珠似宝的养大,好端端被一个妃妾所伤,皇帝哥哥自己的伤口尚且淌着血倒顾不上,先紧着来太后处跪着为凶手求饶。想来这一举动倒让太后娘娘气愈发的狠了。故此,连弈华原有正二品的朝元夫人称号也懒得另行夺了去,直接金口玉断四个字‘宫人奕华’,这宫中此后各处相关的记档自然一笔勾销,竟是从来未曾有过朝元夫人了。

    公主心中所想这些念头,也不过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皇帝的脊背本来是挺的笔直,听到懿旨,若被抽去脊骨一般,一把拉住玉琼的裙角,玉琼不便乱动,站定了望向太后,皇帝松开手,对着太后重重叩头下去道:“母后执掌后宫,定夺内苑事宜原是正理,儿子不敢多言。只是若奕华去了,儿子的心也说不得随她去了。儿断断不敢为了一个女子难为母亲,儿只是为自己的心。”太后闻言怒气更盛,直起身,正坐定眼看向皇帝,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才能来打消他的执念,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

    皇帝抬起头来,眼眶已是微润,他膝行了两步,跪在太后的脚边到:“先皇殡天以来,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十余年,母亲的慈恩和艰辛,儿子不敢有一日或忘,儿子不敢忤逆,只求母亲再疼疼儿子吧。”停了停,见太后微微有动容之意,却依旧沉默着没发话,皇帝替太后理了理裙角的褶子,低低的哀告了一声“娘~~”。

    太后听得皇帝这样唤她,那瞬间,心不由得软了一半,复又想到,皇帝这番作态全然是为了那个弑君的贱妇,心头火起,兼之病痛之下头痛欲裂,肚肠不由得比先前更硬了三分。但为了不处置过于生硬伤了母子的情分,也是叫皇帝这毫无理智的痴情又不由勾起六七分好奇。故而转念一想,吩咐玉琼说:“既是如此,暂缓收押,且先把这宫人带来哀家亲自审问。”

    琪琪格甚是乖觉,心道此事从头到尾,处处透着诡异,将来保不准成为皇家一段秘辛,自己现在倒是少参合些为妙,遂禀告道:“母后,孩儿送皇帝哥哥去歇下吧,咱们北漠的儿郎虽然不怎么在乎这点些微小伤,皇帝哥哥看起来伤口也不像中了毒的样子,但毕竟龙体尊贵,折腾到这时辰,还是该传个太医来处理包扎一下才放心呢。”

    皇帝心中颇有些忐忑,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只懂后宫琐事的普通宫闱女子,多年辅政下来,辨理明知,杀伐决断,是一样不缺的。自己仗着母子情分为弈华求情,说好听呢是为情所困一时糊涂,要说不好听的全然是向母后威逼撒赖,太后不可能听不出来,奕华的生死全在母后一念之间,但母后如此在意此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此番弈华的弑君之举明面上证据确凿,只是原因尚且不明而已,她能不能逃出命来全看太后肯不肯相信他对她的一片心了。但他也知道就算太后再怎么想保全儿子的一片情思,也未必肯放过一个弑君的女人,这样的风险,常人断不敢冒,身为母亲更不可能赌。皇帝跪在那里思来想去,除了哀告竟无法可想,完全是一个死局。好在看太后尚且在乎皇帝的感受,皇帝也知道不宜顶得太过,于是也任由琪琪格拉了自己去偏殿包扎。

    太医给皇帝清理完伤口,照例说了几句安慰保养为要的医嘱,就退下去跟随侍交代要留心之处了。皇帝坐在塌上胡思乱想,尤自为奕华担心,公主琪琪格在一旁忿忿不平的对他说:“皇帝哥哥,母后一直病着,太医的吩咐你是知道的,现在莫名其妙却要为你这档子事情这样忧心,就是琪琪格也是为你提心吊胆。皇嫂眼下是在养胎,母后特特吩咐了不许拿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去打扰,不然知道了必定也是为你担心的。可这些身边的关心你的人你全然不顾,倒把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捧上了天,自己的伤口还淌着血,就来太后面前替她求情。如今叫这美女蛇狠咬了一口,她一个好端端二品夫人为什么要行刺,必定是早有预谋,说不定还是内外勾结的。我看她多半是乱党余孽,又或是敌国奸细,这身份可要好好查一查,到底什么来历!”

    预谋!皇帝心下一沉,他何尝不觉得蹊跷难解。但事发突然,他虽然也疑惑为什么一向情意绵绵的奕华会趁着伺候他晨起的时候突然行刺,但眼下他更多的是想着怎么先从太后手里保住奕华的命,至于其他原因,日后再查不迟。奕华一向是那样直率的一个女子,必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缘故才做出这样情非得已的事情。他回想起在慌乱中自己只不过抬起右臂胡乱一挡,那弈华手中的匕首就掉了下来,绝非诚心行刺。她素习武艺,绝不至于握匕首的手都稳不住,若是成心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淬不及防之下,必然可以得手!皇帝心中宽慰自己,又为弈华想了十七八个不得已的苦衷,甚或于想到很该给弈华也招一个太医,说不定是得了失心疯,又或者请一个萨满来做做法,也许是被人下了巫术。

    皇帝犹自在那里胡思乱想,阿琼已将奕华带到太后跟前。这女子钗簪皆去,华服已除,只紧紧挽了一个髻,身上着一件月白色的旧衫,脸上脂粉全无,一副素净打扮,手脚拷了精钢打造的锁链,静静跪在内室门边,一副全然无所畏惧的样子。犯妇羁押虽说理应除服去簪,但刚犯下弑君这样的大罪,惊惶之下自然是没人敢帮她收拾净面之类,这样看她一身打扮,倒是早做好了被囚的准备。太后只看了一眼,心里冒出的四个字倒是和公主在皇帝面前说的话不约而同:早有预谋!

    太后心里渐渐镇定下来,既然早有预谋,这女子对皇帝必然也是虚情假意了,只要查明真相,皇帝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心怀叵测又欺骗他感情的女人再昏了头。

    太后想明白此中关节,心神渐渐定了下来,于是不慌不忙的问:“你有什么要招的?”

    奕华面色冷冷的,口齿十分清楚:“无话可说,只恨一时心软,未能如愿。”

    太后本来急怒已渐消,闻言不由大恨,原不欲说出皇帝求情之事,以免此罪妇利用此点翻身。如今忍不住为儿子不值起来:“毒妇!皇儿伤口尚流着血就跪到哀家面前来为你求情,一口一个无心之失来为你开脱,如今你倒招认的爽快!”

    奕华听到这些话,既为着未能得手深恨自己耽于情爱,失了手,又感于皇帝一片赤忱错付,只觉心中绞痛难当,几乎要露了怯,但还是极力稳住声线道:“皇帝这样错爱,倒不是明君之举了。”

    太后气极了反倒笑起来:“好好好,你十分有骨气,哀家知道你这样的乱臣贼子,必定是生了一副冥顽不灵的贱骨头,轻易不肯悔改招认。但谋逆这样的大事,只你一个人也做不来,想来是一家子的反叛,哀家只将你族人一个个敲断骨头来问,看看是不是都跟你一样硬气。”

    奕华本抱了必死的心行刺报仇,但不知为何事到临头却下不去手,心里又是悔又是痛。眼看如今太后又拿族人来威胁自己,想起一家亲长的血仇不曾得报,而祸首却逍遥事外,甚至惺惺作态的要救自己,只觉得悲愤难当,也顾不得叔父的遗言嘱咐,不管不顾的恨声道:“长公主殿下,我的族人,早叫你儿子撺掇着你的昏君弟弟敲断他们的骨头了!”

    玉琼本守在一边不言不语,闻言呵斥到:“没规矩的小蹄子,嘴里不清不楚的胡乱攀扯什么!”

    奕华咯咯咯的笑了半晌,那笑声里渗出骇人的意味,传出内室,门口守着的玉瑶听到打了一个冷噤。太后耐心甚好,等奕华笑毕了,不以为意地说到:“你这丫头竟只是匹夫之勇,惩一时血气,哀家倒高看了你。”

    奕华皱皱眉头,疑惑的往太后面上看去。太后接着缓缓说到:“我北漠与天南不过友邦来往,天南皇帝是皇儿的舅舅不假,也不过是比诸国间邦交更加和睦些。”太后嗤笑了一声,又说下去:“但再和睦也没有撺掇邻国君主随便将人诛族的道理,南朝皇帝幼承帝训,素有明断,也不是随便被人蒙蔽的昏君。贼妇好糊涂心思,受人挑拨就生出这样不忠不义的念想。不过既然被族诛了,你侥幸逃出便是造化了,竟然以南国罪女出身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混到正二品高位,小丫头一腔花花肠子倒是不少,只心肝长错了颜色,竟全然是黑的!”

    奕华前一句勉强忍耐能听的下去,之后听太后一句就冷笑数声,后面竟是冷笑连连,继而一阵咳嗽,想到自家伤心事,又夹杂了哭音,渐渐有些顺不过气来的样子。

    玉琼一直留心着太后的脸色,见眼底里倒是讶多于怒的样子,便知太后刚刚那些说辞,不过为了激怒犯妇,以便套话而已,实际上太后心中必定已然对犯妇所言起了疑。眼看奕华过于激动,不免有些不方便继续盘问,于是至外间倒了杯凉茶来往奕华脸上一泼。玉琼自小习武,手劲和准头尽有的,那杯茶虽然大半泼于奕华头颈之上,但也有那么不多不少的一小口不偏不倚正好泼进了她嘴里。

    奕华本来只是一时情急,有些喘上了,故而说不上话来。这一口凉茶下去,只须臾就顺过这口气,恨声到:“楨叔叔,你这样傻,为长公主送了全族的命,人家也未见得肯为你叫一声屈!”.太后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心里却一时转不过弯,并没有听的很明白,但觉得心里狠狠一痛,像是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茫然无措的问:“你说什么!谁是你楨叔叔?!”

    ☆、离心

    奕华为着太后说自家是罪有应得,心中恨极,早把叔父的封口嘱咐忘的一干二净,想到此刻自己能不能活过下一个时辰还未可知,即便能苟且偷生,也是那灭族的罪魁祸首求情来的,自己并不稀罕。于是她只求心中痛快,把一直深埋心中无处诉的满腔恨意都尽数吐露出来。

    这边奕华不过盏茶功夫就竹筒倒豆般把奕氏血案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清楚楚。太后听了一双凤目含泪,心中一口气堵得将出而不得出,犹自稳住心神,问到:“你自称是奕桢之姪,可有凭证?”

    奕华抬头,目光往下,轻轻转了转脖颈示意。玉琼不待太后吩咐,径自上前往其颈部一探,轻轻呀了一声,取出一个物事给太后呈上。太后一看,珠泪扑簌簌掉落,心中已是信了七分,感叹到:“这胭脂玉锁原来竟给了你,奕桢素日待你如何?”

    奕华哽咽着说:“叔父终身未娶,待华如同亲女。当日家门遭祸,叔父嘱我逃亡北漠寻公主卫旧将收留,予我玉锁,说危难之时可持玉锁求太后解难。”

    太后把玉锁紧紧窝在手心,继续追问:“公主卫中何人收留了你,你缘何进宫,进宫为何不寻哀家,反而做了皇儿的妃妾?”

    奕华回到:“逃出玉关后,幸而蒙贾校尉收留,一向康泰,并没有需要惊动长公主之处。只是后来打听得旧事底细,奕氏一百五十三口无辜性命,华身负满门血海深仇,总须得入宫向祸首讨教个明白!”

    太后心中大为悲恸:“为什么不找哀家?”

    奕华哼了一声:“先时以为殿下自然也是兔死狗烹之念,倒没想到殿下竟不知情。只是纵然知情,殿下又能做什么?”复又嘲讽道:“惠和公主卫今在何处?凤翎旧部如今领何人的号令?”

    太后说不出话来,玉琼脸上也有些尴尬。惠和公主卫原是太后少时的亲卫,满编八千,战时曾一度增员到两万之众,军功煊赫,曾经也是天下有数的强军,凤翎营乃是公主卫中的暗部,战时专司哨探,太后辅政时监听朝野内外,曾有人赞过“凤翎所至,秋毫难隐”。只是自皇帝登基以来,内外升平,太后早年熬亏了身体,只一心安养,皇帝又是自己的亲子,既不便也不必在北漠国君身边放这么一支南朝兵将。故而太后早两年嘱咐了北漠与天南的国君甥舅二人好生协商,两国兵部拟了章程,逐次安排公主卫中旧人或就地解甲荣养,或南归报效故国。单留了凤翎中精选的百十人重编了一部,平日里也多是听皇帝的调派。太后疏于外事已久,皇帝有心欺瞒之下,果然竟一丝口风不曾漏到太后跟前。

    太后轻声吩咐玉琼:“去查!”

    玉琼踌躇道:“自然是要查的,只是若要皇上不知,人只怕竟是不凑手的。”

    太后又问奕华:"你叔父给你玉锁之时还说了什么? "

    奕华答到:“旁的没再说什么,仿佛轻声诵了一句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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