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里马刷被小师兄接过去起,一直不让自己停下来的解惊雁手上一空,情绪便泛上来了,脸上木然的表情缓缓崩落,再听完贺嫣一席话,眼里强撑的冷漠终于无力地散开,他声音有些哽咽道:“我有心理准备的。”

    贺嫣知道此时小师弟并不需要安慰,他专心致志地刷马,安静地当一个倾听的好师兄,解惊雁的话,一句一句传来,慢慢地说开了:“我不知道我算不算爱他。”

    “我只知道我想娶他。”

    “他爱我也好,骗我也罢,反正我要娶他。”

    “他不愿现在嫁我,我便等他肯嫁。”

    “他如今不肯跟我好,我等他便是,等到我再也等不下去,再去绑了他。”

    “或许,我多等一些时日,便不再会想他。”

    “说不定到时我反而不想娶他了。”

    “总会有个结果的。”

    贺嫣等了半晌,见解惊雁不再说话了,才问:“你不怕他做坏事了?不去看着他?”

    解惊雁道:“冀家、秦家再没什么好让他下手的,尹家一贯注重守成,不是严朔一夕半载可以分化的,只剩杭家了。他接近我,总有目的,从前他每次出现,小师兄和小师哥都在场,我其实什么都不必做跟着你们便好,他有谋划,自然会找来。”

    贺嫣想,小师弟这种长大的历程和方式,真是让人心疼。

    第71章 七十一前世末

    贺嫣明显感到杭澈变忙了,日子接近冬至,冬至是杭家武考,一年最重要的日子。贺嫣原以为杭澈应是在忙武考,后来才发现,每天午后一段时间杭澈却是不在杭家的。

    也不知到外面忙何事。

    他们其实并非整日粘在一起,贺嫣修招魂术极讲究清静,不得受干扰,杭澈给他专置了一处密室,贺嫣白天大多数时间在那里。

    这段日子贺嫣进境飞快,之前一直徘徊难以突破的金丹中期巅峰境界出现了晋阶契机,他果断抓住契机,将招魂术繁杂的全套术法一日推演了百遍。所谓读书百遍其意自现,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听见很远地方阴灵的怨念时,他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不仅摸到了金丹后期入口,连招魂术都提高了一层。

    贺嫣长舒一口气,冥思静坐。此刻他念力澄澈,灵力充沛,内丹焕光,诸事齐备,只等金丹稳固。

    从此以后,这修真界又多了一个金丹后期的高手,杭家一时有两位金丹后期的仙君,就要赶上当时鼎盛的临渊尊空山君时代了。

    贺嫣爱情事业双丰收,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人生得意须尽欢,他神清气爽走出密室,本想要和等在外面之人庆祝一番,习惯地往门前梅树下看,却没看到往日那人应身回眸过来。

    贺嫣看了看日头,暗暗好笑,是他今日出来早了,杭澈来接他的时间还得再过小半个时辰。果然人不能惯着,他一开始还笑杭澈这点距离还日日非要接送粘人太甚,今日没人等着,他反而不习惯了。

    时间尚早,他便一人信信走着。

    贺嫣境界初晋,通体舒畅,什么都不去想,感受内息的游走。他随意走着,不自觉便越走越深,路上发现了有趣的事,杭家种的梅,越往里色彩越淡,到最深处,直抵山脚下,便是雪白莹白的一片白碧照水梅。

    不同于别处梅花各有花期,这处的梅花尽情开放,棵棵花满枝头,格外茂盛。梅花掩映处有青砖黛瓦,飞檐雕壁,很是写意,没想到如此偏僻角落竟有此清雅灼然的景致,贺嫣看得心旷神怡,不自觉放慢了步子,慢悠悠走着。

    拐过花径,隐约看出前方是一座院子。

    贺嫣“咦”了一声,下意识蹙了蹙眉,再转过两步,他的脚步猛的一滞,原本脸上的惬意笑容生生凝住。

    心口一恸,心底漫出莫名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浓烈的悲凉不甘,还掺杂着强烈的爱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我来过这里。”

    贺嫣念力精纯,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他狠狠闭眼,调息数周,再睁开,入目的小院还是给他那种强烈的感觉。

    像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往某个情绪漩涡里拉引,他刚晋新境界,境界不稳,正是神识容易动荡之时,而招魂术又最要念力平稳,贺嫣立刻意识到不好,连忙止步闭眼。在危险的动荡之机,仿佛有一只神来之笔给他写下两个字的提示——杭澈。

    贺嫣轻轻地唤了一声“杭澈”,神识一沉,他果断地退开了两步。

    举目四望,目光落在院子后面的山峦之上,脚下已经不由自主施展开来,几个起落,停在山顶上。

    这处的视野正好看尽那一处院子和门前的梅林。

    隔远了看,原以为能逃了那股情绪。却未想,站在这个角度,那种情绪重又泛起,未曾减弱,反而更加浓烈,甚至还生出一股悍然不顾的冷冽,仿佛——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高高的山顶上,看那个不肯开门的院子,内里有咆哮着的暴戾想要毁了那院子,再提出里面的人。

    这里住的是谁?

    思绪转到这里,贺嫣强行念了一串定心咒,间杂着轻唤着杭澈的名字,当脑海里杭澈的声音大过去猜小院中之人的声音时,他抓住这个逃离情绪的契机,眉心一拧逼出一道红血,强行抽离出那股情绪。

    忽听身后有稍显仓促凌乱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身后一重,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嫣儿。”来人沉沉地叫他。

    杭澈到来,像温水漫过心田,把方才的悲凉和暴戾一冲而尽,贺嫣仰头往后靠,一只握住了杭澈箍在他腰前的手,一只手顺势抬到额前抹掉那道血迹,道:“遥弦,你打算何时与我拜堂?”

    白龙马每日清晨会被解惊雁牵出去飞溜一圈,回到月黄昏之后等待他的通常是一整日的百无聊赖。身为嫁妆,原本它的地位很高,夫人和姑爷都很重视他。他的主人来夫家的路全仗他的脚力,它可是立过大功的。但是当它主人和姑爷感情变好之后,它便显得可有可无,它很悲凉的发现,它一个活物,竟比不过那把死物流霜剑……

    作为一匹千里灵驹,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虚度光阴。不过随着时日渐长,习惯就好,这些还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他每天都要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马的耳聪目明,加上它又是良种灵驹,耳力目力比普通的修士都要好上许多,这决定了白龙马可以比较清楚的听见主屋里面的动静。

    平日都是晚上才有的声音,不知为何今日黄昏就响起了。

    又是那种急促难耐的声音,他的主人像是疼得受不了,又像是欢愉得紧,时断时续地喘息着呻吟着,偶尔一两声高昂的长长的扬起调子的“啊”声,像要勾走人魂魄一样,每每勾得白龙马十分紧张。

    白龙马是一匹没经历过发情期的小公马,且此时正值冬季并非发情的季节,可那声音听得白龙马觉得自己离发情期都要不远了。

    它忽然很有些害怕,因为那种动静真是激烈,床摇摆得像要塌了。发情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白龙马想,可怕到连它那么厉害的主人时间长了也要受不了,一遍一遍地叫道:“不拜堂了,啊,我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洞房,我又不想洞房了。”

    按它的经验,他知道那位表面上修身自持的姑爷一定不会同意此时主人的意见,可不是么,那里面姑爷不但不停下来,还在一遍一遍地确认:“明天就拜堂好不好。”

    “嫣儿,嫁给我好不好。”

    可怜的白龙马快要把自己听成“赤兔马”,他多希望它的小主人解惊雁能来拯救他,可是不可能,这个时间,它的小主人也正在修练。听说小主人是以“速”入的道,一旦修练起来,便不知飞到哪里。

    白龙马只好把马脖子深深扎进梅丛,无奈地抖着一对可怜的马耳朵。

    在床上喊着“不要了”的贺嫣没想到自己在几个时辰后的深夜会拉着杭澈跪到春信君门前,叫醒春信君,无论如何要立刻拜堂。

    黄昏和杭澈一番激烈后,他以想吃糖苑的甜品为由,把杭澈支到百里外的小城去买,然后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那颗血珠。

    是该看一看林昀最后的那段记忆了。

    他和杭澈之间,只差那一段,就完整了。

    他必须知道林昀是如何追着过来的,没有林昀的追赶,他们两人便会永远错过,那或许是林昀的一场劫难,却是他们两人的转折点。

    贺嫣,从前不敢看,是因为太心疼林昀而害怕;如今敢看了,是因为他们早不分彼此,少了那一段便不完整。

    还有一层原因——

    贺嫣有很敏锐的直觉,他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并非由他自己意志决定,最近,那种不可控制感越发强烈,那股戾气暴发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眼看就要过年,过完年后就是焚香之役后的第五十年,有一个声音在指引他,该去了。

    该去哪里?

    东海深处,连墓岛。

    贺嫣想,虽然很快要去破岛,但那岛并非他的归宿,为何他会有那种越来越强烈的要回去的感觉?

    他的家如今应该在杭家才是。

    他一直刻意忽视那个声音,太虚无,太莫名其妙,他本能的排斥和不愿相信。

    但今天,在看到那座梅林中的小院时,他清醒的意识到,那个声音是实质的,存在的。

    因为它开始有了画面。

    他站在小院背后那座山上时,似乎能看到那小院的门终于肯打开,走出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

    那男子身姿笔挺,沿着花径,一步一步朝着杭家大门的方向孤寂地走着,没有停留,不曾回头。

    大红喜庆的吉服,套在那清雅的骨架上,加上那凡脱俗的美人身姿,原该是花好月圆郎才女貌的喜事,却因没了鼓噪喧天的礼乐和热闹贺喜的亲友,出嫁的场景显得莫名悲凉。

    贺嫣清楚的记得,那一刻,他心底狂涌起暴虐的情绪,当时他的手已攥拳,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拉住那男子,质问他为何这般不情不愿。

    那种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很可怕,贺嫣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用完整独立的贺嫣和杭澈成亲。

    仿佛就是天生一对,他那时在山上才刚那么想,他想要成亲的人就赶来了。当贺嫣被杭澈从后面大力抱住,闻着杭澈身上的梅墨香,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想:真该拜堂了,不要再等了。

    贺嫣拉回思绪,看了眼窗外的星光,算了算,以流霜的速度杭澈来回不出半个时辰,时间所剩不多,不再犹豫,他指尖送出那枚血珠,化在了舌尖。

    在进入林昀记忆的第一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心痛就逼得贺嫣狠狠红了眼眶。

    刚开始视线有些模糊的,只听得清周遭的声音,“请前往美国纽约四二三一航班的林昀先生迅速到第二十登机口登机,您乘坐的航班就要起飞了。请前往……”

    这是他前世在首都机场听过无数次的熟悉航班播报。

    时隔二十四年,他终于听到了有人说出那两个字——林昀。

    视线渐渐清晰,首都机场熙熙攘攘的热闹和记忆中的一样,重见北京那股说不出的酸楚压在心头,顾不上重观旧地,他焦急地寻找林昀。

    像镜头拉近慢慢对焦,长长的候机楼来来往往的人,由远及近人流惊动,有一个人从那头狂奔而来。

    贺嫣的心顿时有如擂鼓,只要远远的一眼,他就知道那个狂奔的人是——林昀。

    二十四年多没见林昀了……

    贺嫣眼角发酸,那张脸,那副身姿,是他做梦都想见的。

    他看着林昀冲出了安检通道,急勿勿地拦了一辆出租车。

    贺嫣心中一沉,他知道这天是什么日子。

    就在这天早晨,林昀拉着行李出家门前,梁耀和林昀大吵了一架,赶林昀滚回美国。

    他一直以为林昀肯定是走了的,没想到那天林昀进了机场却没有登上飞机。

    出租车开得飞快,显得车里的人无比焦急,可是没开多久,车速放缓,机场高速前面堵车了。

    巨大的悲伤袭上心头,贺嫣知道前面发生的是什么事故,那是他上辈子的车祸现场。

    第72章 七十二昀相随

    虽然死于非命,上天待贺嫣不算太惨无人道,没让他受活罪。前世梁耀事故一撞毙命,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临死前有挣扎有痛苦,有大段的催泪回忆。梁耀在几个呼吸之间,眼前血光一涌,痛感还来不及被神经元感知,心跳便已戛然而止。

    他前世最后的时间很短暂,秒逝的时间甚至不够完成一次回眸,更遑论回忆。

    他只来得及意识到车子停下来了,满腔焦急的情绪被冷水当胸浇灭,凉到四肢百骸。他最后一个念头,来不及回顾总结仓促的一生,也来不及追悔不及,无力的双唇已说不出话语,那苍白的一句交代咽在喉咙——“林昀,家交给你了。”

    那个让你难过的梁耀不会再赶你了。

    贺嫣透过车窗,看到林昀木然地举着手机,手机屏幕停留的画面是梁耀的通讯录。

    “他是想给我打电话的么?”贺嫣想,“可就算他拨通了,我也接不到了。”

    首都机场是交通要塞,连接它的机场高速像一条资金大动脉,它一天的流量所带动的经济能量可以轻易超过一座小城一年的经济收入。它运转争分夺秒,每一刻的拥堵都可能引起一连串经济损失,为了保障它安全畅通,政府配备了极高的警力。体现在对事故的处理上,这里警察反应迅速,警戒线火速拉起,现场勘验工作高效进行,不一会儿事故边缘的勘验工作已经完成,疏通了一条单车道,有交警举着闪着刺眼亮光的警棍疏导,每一辆路过的车辆都被要求快速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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