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门锁温柔地欢迎他们回家。苏拉揪着林渡的前襟,把他拉到浴室,扒掉湿衣服,关起来洗热水澡,不洗干净不许出来。
    然后,又把他领到床上坐下,用吹风机一点一点给他吹干头发。
    乱刀丛般的黑发支棱到眉心,林渡盯着自己的发尖,小心翼翼地问:
    “我今晚能睡这儿吗?”
    苏拉板着脸:
    “你睡书房。”
    “……书房就书房吧。”
    他上次就是太年轻,自己丢失了阵地。真的,脸留着有什么用?
    窗外雨声转小,淅沥滴答。一室潮湿混着沉默,两人各怀心思。
    “你早点睡吧。”
    苏拉推着背脊,把他往书房推。
    林渡拉住她:
    “苏拉,我们谈谈。”
    苏拉看着他。
    “之前没有说清我家里的情况,我很抱歉。”
    “我的亲生父亲,是恒茂集团的林茂生。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毕竟我们家的事在十八年前……”
    林渡泛起一丝苦笑:
    “路人皆知。”
    十八年前,因为一次欠薪事件,恒茂集团的掌门人林茂生被工人围堵在路上殴打,受了重伤。后来,欠薪事件在政府干预下赔偿解决,下手的犯人也锒铛入狱。林茂生性命无虞,但下身受创,失去了生育能力。
    林茂生的老婆身体不好,结婚十几年,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林家是个重男轻女的大家族,没有儿子就是断了后路。林茂生的二弟林茂成趁虚而入,要求大哥交出集团经营权。
    林老太爷迷信子孙即是福运,觉得林茂生没了后,将来也是要传给侄子,便同意让他开始过渡准备,逐渐把经营权移交给二房。
    在这节骨眼上,林茂生突然宣布:他有儿子,已经九岁了。
    那时的钟晴,是恒茂集团的一名普通的文员,丈夫经营大排档,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名叫陈渡,家庭和睦,平平无奇。
    林茂生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取得了陈渡的头发,拿去专门机构做了基因鉴定。
    结果出来,陈渡确是林茂生亲生。
    林老太爷震怒,林家的长孙怎么能流落在外?于是,林茂生和钟晴各自和原配离婚,钟晴嫁入林家,转正成为林太,陈渡也改名林渡,进入了林氏宗谱。
    十八年过去了,恒茂集团随着鹤市的发展逐步做大,林茂生的掌家地位愈发稳固,而钟晴头上顶着的捞金女恶名渐渐被人淡忘,留下了带子旺夫的美名。
    豪门的狗血秘辛,就像华美金袍底下爬满的虱子,无人掀起,便是太平富贵。更无人在意。
    “照你这样说,你到了林家以后,应该是林家最宝贝的人。”苏拉轻轻说。
    林渡嗤了一声。
    为了把林渡培养成优秀的家族接班人,林茂生请了一堆家教。钢琴绘画这些是来不及了,就拼数学、外语、高尔夫、马术,还带着林渡到处交际,管一堆不认识的老头叫叔伯。
    但这些,林渡都不喜欢。他讨厌林家人高高在上又虚伪的样子。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持续摆烂,总有一天被放弃。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十岁,人聪明,读书也比我好。但是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的关系法更像是仇人。我那时候想,先假装顺他们的意思,等我成年,万一林茂生真把家产留给我,我就反手交给我姐。”
    苏拉:“一家企业的传承,可没这么简单。”
    “我那会儿就是个中二少年,哪想得了这么多。”林渡苦笑,“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高中的时候,……我姐得了一种很少见的病,去世了。”
    “你可能想象不到。整个林家,就是一台运行成熟的机器。血缘、亲情,都只是维持家族利益的润滑油。林家的每个人,包括林茂生自己,都只是这部机器里的一个零件。”
    林老太爷专**制暴躁,说一不二,是林氏家族每个成员内心深处恐惧的来源。哪怕他的出现总伴随着新奇玩具或大红包,林渡也从来没有生出亲近的欲望。而林茂生,在林老太爷面前扮演着得体的孝子,一刻都不能松懈,他的兄弟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的错处,长年觊觎着他的地位。
    从孩童时,林渡就清楚地知道,林老太爷和林茂生慈爱的对象,是他血管里那一点姓林的血,是长房长孙的名号,是他的男性**器官,独独不是林渡这个人。
    “林茂生说我脑后有反骨,他说得没错。我不想当零件,所以,我撂挑子不干了。”
    高中毕业前,林茂生打算送林渡去美国读金融。他托福全考零蛋,背着家人偷偷改了高考志愿,考了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大学,读的还是最冷门的哲学。
    那时网络文学的时代已经到来,林渡试着在网络上连载小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读到大三,第一笔版税到手,当他攒够未来一年的生活费,就义无反顾地搬出了林家。
    “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病,我妈、我最好的朋友。他们觉得,我现在的折腾只是因为幼稚,是被钱烧坏了脑子。他们笃定,总有一天,我会败给现实,乖乖回林家接班。”
    “但是今天我知道,有一个人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屈服。”
    林渡认真地看着苏拉:
    “我妈和你见面的事,她已经告诉我了。……苏拉,不管她说了什么,我都替她向你道歉。”
    苏拉愣住了。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抱负。我喜欢写作,也能靠这个挣一点钱,不多,但养家糊口应该是够了。我从前以为会一个人过一辈子。遇到你以后,我才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构建一种生活,一种安稳平淡,远离是非的生活。”
    他满身颓丧,却无比认真,因而更显眉眼的英俊和干净。那是苏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没有见过的干净。
    这一瞬间苏拉感到困惑。她可以在谈判中轻易碾碎一个世故的中年男人的自尊心,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毫不设防的诚恳和幼稚。
    她安静了一瞬,倏地笑了:
    “林渡,别太单纯。”
    她退开一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恒茂的林公子。”
    “真的,第一次见面后,我就查到你的身份了。如果你不是林公子,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吗?”
    林渡哑口无言。
    她确实不是。
    他那时以为,她释放的善意,是来自男女之间纯粹的性吸引。
    苏拉缓缓道:
    “我们交往了三个月,我多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善良、热心、有正义感、有才华,还有一股钻牛角尖的韧劲儿,但你不适合掌管一家企业。所以,我觉得你不会回林家。我看人很准,不代表我们之间是爱情。”
    林渡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苏拉制止了他。
    “林渡,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从一开始,我想要交往的,就是恒茂的继承人。”
    “如果你想挽回我,那就回林家继承家业,和我结婚,把经营权交给我。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来对付林家那一家老顽固。”
    “你做得到吗?”
    林渡整个人都懵了。
    半晌,他握住苏拉的手:
    “苏拉,我知道,我隐瞒家庭背景,你很生气。你可以和我吵架,可以冷战,但能不能……不要说这样刻薄的话?”
    苏拉屏住呼吸,只觉得浑身痉挛起来,仿佛所有的血管都打了死结,从皮肤表面凸出去。只有被握住的那只手,依然冰凉、沉稳、镇定。
    她抽回了那只手。
    “不能。”
    “林渡,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苏拉退后了一步:
    “你想要的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财富,人脉,名望,权力,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入上流社会,和那些有话语权的人平起平坐。……我唯独不想要平静。”
    “我不想倾听你的秘密,也不想告诉你我的。我不想和你的岁月静好、或是你的理想主义爱情扯上关系。我不想承担义务,也不想接受束缚。”
    “林渡,你别来爱我,我不喜欢。”
    第6章 都只是续篇(1)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一见钟情》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很久以后,林渡才醒悟,他对苏拉是一见钟情。
    那是在某小众度假海岛飞往鹤市的飞机上,时间恰恰好,是午夜十二点。
    林渡一落座,就注意到了邻座的女子。她梳了半头小脏辫,海岛上随处可编的那种,黑色小t包裹着结实匀称的身躯,黑色眼影,黑色口红,浓艳冷冽。
    年龄是模糊的,她可能是个入世甚早的19岁少女,也可能是个沉迷二次元的35岁女性。
    林渡友好地招招手,她却视若无睹,漠然无定地望着窗外,颌骨峭冷地收紧。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在心里给邻座的旅伴取了个绰号:小脏辫。
    海岛飞往鹤市的飞机航次不少,选择这个时间的航班,要么是赶时间,要么是图便宜。林渡是后者。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小脏辫接起来,“嗯”了一声。
    “是红眼航班,五点半到。”
    声音空而冷,像雨天湿淋淋的羽毛。
    “……不用,我自己打车。”
    电话对面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她的眉头皱起来:
    “你就祈祷,他能活着见到我吧。”
    “……”
    林渡有一瞬间的好奇,那个“他”是谁。
    但她没再深聊,很快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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