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是宣氏没手腕底下的姨娘们太厉害,又或者是陆承廷本就是个贪图女色胡乱闹腾的人,那就更不对了。宣氏没本事,下头有的是能干的丫鬟妈妈。至于陆承廷……虽确是闹腾了自己一次,可成亲三日了,三娘子就没见过他惦念起闻雨轩里头的人啊。

    这心思一起,三娘子就越想越烦躁,步子也就越走越快,结果在她转身出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抹明艳娇柔的身影。

    “哎呦……谁啊走这么急!”

    轻柔的恼声骤然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不轻不重的冲撞让三娘子也不由自主的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二嫂?”

    三娘子定睛看去。对面站着的正是侯府五爷的妻子——宁氏。

    宁氏出身锦山名门,是锦州知府宁成康的嫡出千金,锦州地处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辽省,山延千里。水泽十方,也是个宜人兴业的好地方。

    十几年前,靖安侯曾奉命去辽省治理疆患,和当时还只是州判的宁成康一见如故,私交结友,是以多年之后才有了五少爷的这段姻缘。

    五爷虽是庶出,可成亲以后却顺理成章的接过了侯府租铺和田庄的营生,虽这些年他和仕途官路是彻底的背道而驰了,但却把侯府的另一半生权握在了手中,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第79章 金樽对?一池深水

    “二嫂这是去哪儿,走的这样急?”

    见三娘子只捂住额头却不说话,宁氏脸上一扫方才的不悦,弯着嘴角便扬起了笑意。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三娘子心中暗惊,不由细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宁氏。

    都说北方女子身形要比南方女子更宽而不秀,可宁氏却不是,她骨架不大,个子也不高,身上那一袭金紫木兰青双绣缎裳是收了腰身的,倒显得她玉骨婉约,柔情绰态,如那树梢尖上的柔枝嫩叶一般婀娜多姿。

    可是,据三娘子所知,宁氏比自己大了好几岁,而自她进府以来,两人这是第一次私下打的照面,这换做是三娘子,估计很难像宁氏这般,脱口唤一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新妇一声“二嫂”的。

    虽然,宁氏的这一声“二嫂”喊的是情理皆合的,可三娘子却还是被她那浑然天成的姿态给噎到了。

    “五……宁姐姐……”三娘子特别也想厚脸皮一回,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还是绕了口,“真对不起,方才是我走急了,没撞着你吧?”

    宁氏瞳仁一怔,也不知是因为三娘子对她的称呼还是三娘子张口就致了歉,不过她回神很快,眨眼的功夫就爽快笑道,“没有没有,倒是你,这一直捂着额头的,可是撞着了?”

    宁氏说着就拉下了三娘子的手,随即“啊呀”了一声又道,“你瞧,真的撞红了。”

    “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宁氏的自来熟让三娘子很胆怯的就后退了一步,其实她不是胆小的人,可对那莫名其妙热情似火的人却没什么招架之力。

    “你今儿不是归宁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见三娘子有意躲。宁氏也不戳破,自然而然的就收回了手继续寒暄。

    “是啊,刚回来,去给母亲请个安。”三娘子怕自己笑的尴尬,干脆就正色答了话。

    宁氏一听就点了头,“那不耽搁你啦,霁月斋就在前头,别着急,可慢着些走。”她说罢,莞尔冲三娘子一颔首,然后带着随行的小丫鬟就侧身离去了……

    宁氏嘴角的笑意,是一直到她人走出了抄手游廊之后才慢慢隐去了的。

    午后风暖,霞光西照。不远处,就是春季侯府中最美的一处盛景——浣莲水榭。只是如今莲花未出,水镜无波,便就多少显得那梅月湖有些冷清寂寥了。

    “喜鹊,你可知,咱们侯府的这潭梅月湖,可是活湖活水来的。”

    “奴婢不知。”换名喜鹊的小丫鬟轻巧的上前了一步,顺着宁氏眺望的目光看向了府宅正中心的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明泽,轻叹道,“奴婢只知,寻常人家若要在府中凿湖引渠,可是特别费银子的大工程呢。”

    “可不是,有时候费了银子人力。还不一定引得来活水,可是这靖安侯府啊,却是先有湖,后建府的,百年活水,宜人宜物,咱们住的,可是个风水宝地啊,也难怪之前宣氏那么爱在浣莲水榭摆赏花宴了,那儿是风景独好的!”

    “夫人,那个二夫人方才……也太不懂礼数了,那什么邵阳许家,之前真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呢。”喜鹊是宁氏的陪嫁,宁氏待她是宽厚的,喜鹊跟着过门后,一手打点起了五房内外的琐事,顺理成章的成了一等丫鬟,明着就避开了通房这条不归路。

    “她的见识,和宣氏自然是没法比了。”宁氏笑了笑,将被风吹散的鬓发勾到了耳后,目光略沉道,“也亏得那许家是名不见经传的,不然二爷这门亲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其实二爷本身也算是块金字招牌了,五爷如今在外头谋业,说句实话,若到了那些鱼龙混杂的川蜀边境之地,报二爷的名讳可比报世子爷的名讳要管用多了呢。”

    “二爷是威名在外的。”喜鹊重重的点了点头,五房里头是她的亲主子,主子的事她自然是清楚的。

    “可威名在外也没用。”宁氏嘴角一勾,溢出一抹冷笑,“你去外头打听打听,但凡和侯府有些交际的人家,会不会把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其实,发妻先逝开门续弦的男人多了去了,全帝都也不是只有他陆承廷一个再娶的,可是,知道咱们侯府是潭深水的人太多,大家都要仔细筹谋一下,毕竟这是场豪赌,若是赢了,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可若是输了,即便再有能耐,这辈子都只能矮人一等了,那就要和宣氏一样,憋屈终了咯。”

    “夫人,不是之前有说,先二夫人是气死……”

    “嘶,胡扯,跟着我这些年,倒越发没了规矩了!”喜鹊压着声音的话才开了个头,宁氏就回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这话也是你能瞎说的?”

    “奴婢知道错了。”喜鹊连连低下了头,满脸的惶恐。

    宁氏顺了口气,又转了目光道,“不管宣氏是怎么去的,如今许氏过了门,成了新的二少夫人,侯府上上下下想把事情捂严实了,许氏进门之前,人都换了整整两拨,宣氏的人之前干净没事的都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出了府,那些要打发要卖的也都弄干净了,老太太也算是下了血本了,咱们五房在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做出头鸟,非但不会捞着半点好处,还会无端惹一身骚。”

    “奴婢明白,奴婢回去会和院子里的人通个气儿的。”喜鹊心中也生出了警惕。

    “且你别看那许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只要咱们二爷喜欢的,以后她说话就会是个有分量的。”宁氏说着,目光微敛,视线定在了不远处半开的那几株芍药上。

    芍药花艳,娇中带傲,那风骨,像极了从前的宣氏,美不胜收却柔得筋骨,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想收拢的人心,统统拿下。想当年连她都觉得宣岚这个二嫂是能站在顶上俯视众生的人,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的运气。

    好在,老太太心里是有所偏袒的,好在裴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世子爷这口气虽弱,可延得却格外的长,好在侯府是姓陆的,而并非姓宣。

    想到这里,宁氏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当年,若非五爷提醒,她很可能就会着了宣氏的道儿。现在细究,也是后怕。

    “夫人如何知道二爷喜欢新夫人?”可突然,喜鹊的声音打断了宁氏的沉思,“二爷当年和先夫人在人前也是相敬如宾的,可谁知背后竟……”

    “你也说了是相敬如宾了。”宁氏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身迈开了步子,云淡风轻道,“相敬如宾和蜜里调油还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许氏,那么小的年纪,今儿这脸上却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头一天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这妆可没那么浓,一看就是为了遮眼下的淤青的,还有,她脖子上的印痕见着了吗?”见喜鹊愣愣的摇了摇头,宁氏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男人用了劲儿啊,女人身上才会有印子,即便扑了粉,时间一长也会落粉而现的,许氏脖子上,可不只一个深印子呢。”

    喜鹊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就没了声儿。

    宁氏这下才笑了,明朗如月,清秀如水,“害羞什么,若不是我舍不得,你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当了娘了。”

    “夫人……”喜鹊猛的一跺脚,“您惯会闹我!”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左一右的笑着走远了,周遭,是青涩乍泛的娇柔春景,放眼望去,阖府宁和,人心不动,可宁氏心里却清楚,这侯府,说不定马上就又要开始暗波浮动、众人惶惶了呢!

    而话说,当三娘子好不容易敛了思绪走进霁月斋的时候。却发现陆云姗和陆云嫣竟然也在。

    不得不承认,靖安侯府的人,那皮囊生的都是格外养眼的。陆云姗自是不用说了,不过才几年不见,三娘子觉得她已是出落的美撼凡尘,婉若天仙了。而一旁的陆云嫣虽比不得陆云姗,可却胜在清辞俏丽,聘婷秀雅,也是美的别有一番韵味的。

    见了三娘子进屋,姐妹俩不约而同的就站起了身向三娘子福身问好。

    三娘子连连笑道,“不知道两位妹妹都在,是我唐突了。”

    “二嫂真客气。”陆云嫣抿嘴轻笑,“好像跟个外人似的。”

    “胡闹。”老夫人听了“呵呵”直笑。“你二嫂才刚过门没几天,自然是拘谨的。”

    “二嫂以前性子就缓,如今倒是正好治治二哥那个火爆脾气。”陆云姗也跟着偷偷的笑了。

    老夫人一听,这才恍然的看着三娘子道,“哦对了,说起来你同姗儿是早就认识的。”

    “是,母亲。”三娘子友好的看了陆云姗一眼,“以前因着我娘家嫂嫂的关系,和云姗妹妹确实很早就认识了。”

    “娘家嫂嫂就是礼部姚侍郎姚大人的千金。”陆云姗在一边同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点点头,“帝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们姑娘家的圈子那就更窄了,来来回回的总也都是脸熟的。”

    “既二嫂来了,那我和十妹就先告辞了。”寒暄过半后,陆云姗便主动的拉着陆云嫣站了起来。

    待两人走后,三娘子便细细的同老夫人聊起了今日归宁的事儿,也将许三老爷和秦氏的问候悉心传达至了老夫人跟前。她说话不急不缓的,平仄有韵,字正腔圆,倒是意外的令老夫人觉得如同自家闺女一般亲切,不由的就多和三娘子说了一会儿话,是以当三娘子从霁月斋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蒙灰了。

    这“今日事今日毕”是三娘子的为妇之道,清笼的天色下,当三娘子回首看着已被霞光吞了大半辉容的霁月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

    想到今儿晚上陆承廷不回来。这一会儿她回了桃花坞用完了晚膳,横竖怎么躺都由她自己说了算,三娘子心里就偷偷的乐了起来,脚下的步子自然也就轻快了不少。

    可是,当她走出霁月斋的拱门时,前面忽然有人疾步而来,三娘子定睛看去,正是方才她去见老夫人之前打发走了的子佩。

    “怎么了?”见子佩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三娘子心中“咯噔”一下,直觉她不会只是来接自己回桃花坞那么简单。

    “夫人,几位姨娘眼下都在堂屋里候着您呢。”

    “候着我?”三娘子微怔,“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怎么劝都劝不走。”子佩也有些着急,这姨娘反客为主的态度也忒明显了点。

    “单妈妈呢?”三娘子冷笑,这是摆明了不让她喘一口气啊。

    “单妈妈也在。”

    “是她带的头?”三娘子蹙眉。

    子佩连忙摇头道,“不是,单妈妈是后面才赶来的,还一同帮着我们劝了几句,可几位姨娘像是铁了心一样,连哥儿姐儿都带在了身边呢,说今儿无论如何要给您敬茶请安的。”

    “晚膳摆了么?”三娘子现在还是比较关心肚子问题。

    “已经热在灶台上了。”

    “那走吧,一会儿你让单妈妈把孩子们都带进屋一起用膳,姨娘们……若是她们愿意就让她们先候着吧。”三娘子说完,就笑着稳稳的迈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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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中,偏安一隅的整座桃花坞泛着柔光,仿佛一张古旧的画卷。在时光的打磨中,透出了素雅风华之色。

    这桃花坞在侯府的各处楼屋中并不算高,可横开间却很大,长长的屋廊远远看去仿佛一条蛰伏的青蟒一般,伺机而动,静候不躁。

    三娘子站在拱门之外,眯着眼静静的盯着目光中的这座精致屋舍,细细的将她这一路走来的那些坚定又重新在心中默念了起来。

    侯府不会比沈府简单,这一点她早就有所预料,陆承廷也远比沈初平难对付,这一点她也早就清楚。只是,成亲这短短三日以来,三娘子却不曾后悔过,因为,陆承廷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上一世那么多年来,沈初平从不曾给过她的,那就是——尊重!

    其实,要说感情,不管是沈初平还是陆承廷,三娘子几乎是可以一视同仁的,而为人妻子,她也从不在乎夫君的挚爱到底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她到底会不会对夫君付出真心,可是,尊重却是夫妻之间必不可少的!

    都说因爱生恨。三娘子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重活至今,要三娘子再回忆她对沈初平到底有多少恨意,三娘子几乎都无从衡量了,好像,这个人,哪怕是今天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都可能连眼睛都不眨一次。就好像上一世,她在沈初平跟前就宛若一粒尘埃一般,他对她,是视而不见,是充耳不闻,他丝毫都不在乎她,那要她怎么去和这样的人谈相互尊重?

    而陆承廷不同,三娘子能感觉到他的用心和迁就,他或许不喜欢自己,可在那日三娘子轻斥单妈妈的时候,他即便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曾开过口,这就是“尊重”。仅凭这一点,三娘子就觉得自己不曾后悔嫁给陆承廷。

    “夫人,起风了。”

    见三娘子驻足良久,感觉到了寒意的子佩想了想还是打断了她的沉思。

    三娘子回神,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从容的迈开步子跨进了桃花坞。

    暮色升腾,屋内逐一亮起了灯,盈盈灯火中,三娘子登堂入室,目不斜视的只寻了单妈妈的身影看去,将周围纷纷起身行礼的三个姨娘全然当成了空气一般。

    “单妈妈。”清朗之音犹如锦瑟微动,冉冉动听,“你带着哥儿姐儿进屋,咱们先用膳。”

    “夫人……”单妈妈目光闪烁,偷偷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姨娘,忽然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个点儿了,孩子们经不起饿,我小的时候啊,谁让我饿肚子了,我就和谁急。”三娘子这趣打的很灵动,惹的单妈妈一愣。差点以为三娘子是在和她撒娇卖乖,可那语气,却分明是透着不容人质疑的命令。

    周围有乍起的喘气声,但三娘子一个眼神扫了过去,在一旁候着的子衿、子若和瞿妈妈她们就上了前,一手一个分别按住了三个姨娘,迫使她们动弹不得。

    “欸,好嘞!”想着昨日三娘子当着二爷的面那般直截了当的训斥了自己,再看看眼前这场面,单妈妈自然不敢多生旁念,便利索的张罗了丫鬟把四个孩子陆续带进了屋,空留下了只能干瞪眼、瞎着急的三个姨娘,有苦难言。

    而三娘子见状,则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子佩从偏门去了净房,关于姨娘的去留和晚膳事宜,她竟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当三娘子略做梳洗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来到偏厅的时候,黄花梨圆桌上已布好了饭菜,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正扭扭捏捏的坐在桌边,而两个稍小一点的,则被丫鬟仔细的抱在了怀中。

    “都先吃饭吧。”三娘子是很想先端着架子和几个孩子假装熟悉一下的,但偏偏她今儿精力消耗过甚,这会儿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实在是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来和几个娃娃较真了。

    可是,偏偏就那么事与愿违。

    正当三娘子刚刚端起桌上的碗勺,对面就“哐当”一声传来了瓷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儿就闹腾了起来,“我不吃,我要姨娘喂我吃!我不吃,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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