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三娘子自然而然就搁下了手中的杯盏。

    “我没想到,我竟这么晚才等来世子爷。”林婉清的眼中,透着哀愁,那闪烁的瞳仁仿佛是被人吹皱了的一江春水一般,微漾却寒凉,“世子爷说,让我等等他,等世子夫人有喜了,他就会把我接回府的,我等着,我愿意等,可是……等来的却是他那一身已经渗入了骨子里的沉疴……”

    这个林婉清竟然……

    三娘子忽然坐不住了,她眯着眼,看着林婉清,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裴湘月那张端庄精致的脸庞来。

    “叫姐姐笑话了。”察觉到了三娘子的异样,林婉清忽然就敛了满眼的哀伤,又恢复了之前的静默。

    “你……”三娘子只觉得脑子里有些绕,毕竟她原本以为林婉清是陆承廷的女人,因此最开始的时候便存了戒备的心思。可现在,林婉清竟亲口告诉她,自己是陆承安的女人。

    所以陆承安是为了林婉清才点头同意和裴湘月和离的?想到之前裴湘月时不时的会和自己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想着她和陆承安两人之间那么明显的不亲不近,她不禁哑然了。

    陆承安这做的叫什么事儿?三娘子忽然打从心里有点瞧不起这个不见担当的世子爷了。

    先撇开林婉清单说裴湘月,堂堂的世子夫人,其实她并非一定要让陆承安对自己多么的一心一意不近别的女色的,三娘子以为,裴湘月要的应该是尊重,是能立足在侯府的一方依靠。

    而显然,这依靠,陆承安是能给的,那就是一个孩子。

    三娘子知道,裴家实为清贵。裴湘月本不是一心要攀附势力的人,既然她当时已是靖安侯的世子夫人了,那陆承安要承诺给她的,就远不是什么情啊爱啊能随意打发了去的,她要的是体面的地位,是夫君的尊重,是家族的荣耀,是嫡子的依靠,可这些,陆承安几乎都没有给过裴湘月。

    那么林婉清呢?这个被陆承廷这样堂而皇之带回府给陆承安守孝的女子,她没名没分。在陆承安活着的时候没有名正言顺的踏进侯府的门,如今陆承安已故,她就更不可能被侯府所接纳了。

    要说陆承安应该是真心喜欢这位林姑娘的的,否则,他应该也不会这么爽快的同意了裴湘月的和离之意,而且在陆承安最后的日子里,林婉清也不会只身一人陪伴在陆承安的身边,最重要的是,陆承安也不会莫名其妙的就将她带回了府。

    睦元居里是没有妾氏的,这个是三娘子在刚过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的。

    可原本三娘子以为这是因为陆承安的身子不好不便纳妾,但现在看来,是因为他想要的女人暂时进不了陆家的大门罢了。

    其实,这世上,要辜负一片真心是很容易的,可陆承安却左右不为,一下子就辜负了两个女人。

    他欠裴湘月一生相敬如宾的体面,也欠林婉清一生鹣鲽情深的厚爱。

    既无法做到,就不要承诺,既没有承诺,就不要逞强,可陆承安既逞了强,还给了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承诺,如今他是干干净净的走了,可却留下了林婉清这么个烫手山芋,这是摆明了要让弟弟接手的样子吗?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凝了起来。

    三娘子自认没办法站在林婉清的立场去纵观整件事,即便是裴湘月提出的和离,可三娘子当时对陆承安的无所担当已经是颇有微词了,但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外人是没办法参透说明的,所以三娘子便把不平给压了下去。

    但现在,无端的冒出了一个林婉清,这让三娘子更加的觉得陆承安在男女之道的处事方式上是有很大的不妥的。

    “一早从东郊赶过来,林姑娘一定累了吧。”并非有所偏见,可是三娘子却觉得真的没办法和林婉清待在一个屋子里等着陆承廷回来,“我让妈妈先带林姑娘去南屋的偏厅休息一下,准备些点心和热茶,中午的时候多加两个菜,姑娘和我们一起吃点儿吧。”

    “有劳姐姐了。”这林婉清竟是个格外会看眼色行事的,一听三娘子这样说,她也未见尴尬,只微微一颔首就站起了身,丝毫的不拖泥带水。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送她出门的。却还是又开了口道,“我瞧着你也并没有比我小很多,‘姐姐’这一喊多有不妥,以后你还是……”

    “我喊您二夫人吧。”林婉清笑了笑,神色间竟是一片恬然。

    将林婉清交给了单妈妈以后,三娘子便折身回了屋,坐立不安的静候着陆承廷回来。

    等待的滋味很是磨人,且三娘子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这会儿靠在窗边,一神游放空,脑子就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有人轻轻的进了屋,紧接着一股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味道骤然的就窜入了她的鼻息间。

    三娘子一个惊魂,猛的睁开了眼,迎面对上的,是一双深幽的、疲倦的、微带歉疚的眸子。

    “二爷回来了。”三娘子立刻转过了头。

    这个男人的目光淬着嗜人骨血的毒液,她自认没那么好的定力能在陆承廷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将自己满脑子的疑惑问个清楚明白,索性还是不对视为妙。

    “你……”关东一行,耗时费神,结果却依然不尽理想,孩子和那侧妃都没有找到,最诡异的是,连八皇子留在关东的那近一万余人的精兵也不翼而飞了,整个关东,竟找不到这一万多人的蛛丝马迹,实在叫人不得不多心。

    而国事不顺,家事竟也是乱糟糟的不让人省心。

    陆承安的心,到死都一直在算计中,他是算准了自己会在那个时候回帝都的,所以才会派了人在官道口截他的。

    可是将死之人,实为可叹,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和他打断了骨头却依然连着筋脉的亲大哥。

    “二爷想从哪一桩先说起?”三娘子闷闷得打了个哈欠。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六月初夏盛迎,茉莉怒绽,整个院子里只要有风吹过,就有阵阵的花香袭人。

    三娘子爱花,从她刚嫁进侯府开始,院子里东南角的那片花圃她就专门精心打点过,如今明夏初至,那儿已隐约有了一些百花争艳的模样了。

    只可惜,本应是花娇人美万事新的,如今却成了花景依旧人相隔了。

    “你想先听哪一桩?”成亲至今,其实陆承廷也不是没有和三娘子有过口角,但是大多的时候,三娘子就只是赌气而已,那火冒三丈来的快,压下去也快,可今天,她的生气中却带着一股让陆承廷觉得分外陌生的疏离感,明明才分别了几十天,却好像万水千山的相隔了几十年一样。

    “嫂嫂小产了,二爷知道吗?”三娘子平静的看着陆承廷,眼色无波。

    陆承廷坐了下来,“你大哥这件事,我走的时候都是安排好的,皇上当时已经放话说了要一个一个查,帝君一言,怎能出尔反尔?皇上心里也是有数的,你大哥肯定是被人栽赃的,但当时整个翰林院里牵扯进去的并非你大哥一人,皇上若要对他特殊对待,你让他以后如何在翰林院立足?”

    “我知道官场难为,我知道大哥是清白的,更知道二爷的为人,你不会枉顾大哥的死活只为了在皇上的面前明哲保身。皇上登基不久。稳固政权是要用心,用计谋,用人脉的,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以后皇上的脊梁骨儿,皇上若不从现在开始就把翰林院给整理干净了,那他这把龙椅只怕也会有坐不稳的一天。”三娘子抬起眼眸,冷冷的看着陆承廷,“可我理解二爷有什么用?二爷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怎么没有?”陆承廷也拉下了脸,“我若不考虑你的感受,何苦要在……”

    “二爷考虑我感受的法子就是干脆把这么大的事儿瞒而不说吗?”三娘子冷笑一声。截下了陆承廷的话,“瞒而不报是简单,二爷觉得只要大哥是清白的,皇上自然会放了大哥,大哥被押刑部,早晚都会出来的。可二爷有没有想过,这人一旦出事儿了,并不是只要顾及妥当了出事的人就万事大吉了。说句不怕二爷笑的话,侯府里头,人人都视世子爷是主子,是爷,是一块宝,可在我们许家,大哥就是我们许家的主子,许家的爷,许家的宝。嫂嫂这胎怀的本就艰难,大哥一直小心翼翼着嫂嫂,大夫也是一直在外头候命的,就怕嫂嫂和腹中的孩子会有个什么意外。可二爷倒好,出了事儿,却将我这儿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以为这样就是万吉了。但二爷怎么不想想。我若是早点知道了这件事,或许还能劝劝嫂嫂!”虽见陆承廷脸上透出了晦涩的神情,但三娘子却依旧重声责问道,“二爷不如扪心自问一下,当时大哥出了事儿,你不告诉我,是因为怕我胡搅蛮缠让你在皇上跟前做出什么为难的事儿呢,还是你真的只是怕我担心。”

    “你……”陆承廷愣了愣,没想到三娘子竟会猜的这样的准。

    他承认,当第一时间知道了许世嘉被人关押进了刑部大牢之后,那样的念头确实有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

    毕竟,他知道三娘子是个格外重亲情的,如今许世嘉出事,很可能除非她亲眼看到许世嘉安然无恙的走出刑部大牢,不然只怕三娘子会一直拿捏着这件事儿不放。

    可偏偏眼下,他在朝上也是那个众矢之的的箭靶子,这调令还没颁,却有不少人等着在抓他的小辫子了。其实,这种情况下,他在皇上跟前虽有话语权,可对于救许世嘉而言却没有太大的优势。

    所以,他当时确实犹豫了。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

    见陆承廷没有回答,三娘子也干脆收了声,但是她却在陆承廷闪躲的视线中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本来,她问的这么明白,其实是不指望陆承廷会回答的,但谁知,他眼底透出的那不自然的回避还是太明显了,直接就让三娘子心头一紧,鼻尖立刻酸了起来。

    真是可笑,夫妻一场。本该携手共进的,可谁知陆承廷到最后竟还是防了她一手。

    成亲这些时日以来,她以为两人已经达成了默契和共识了,可谁知,没遇着事儿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但一遇到事儿,却终究还是没能一条心。

    话说到这儿,眼见陆承廷是这样欲言又止的表情,三娘子就姚氏小产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继续追问下去了,便忽然就转了话题道,“那么那个林姑娘。二爷准备怎么办呢?”

    “……”

    “世子爷的小情人,二爷难道真的准备让她留在侯府给世子爷守孝吗?”见陆承廷还是不肯说,三娘子又一次自问自答了。

    “许孝熙。”可三娘子话音刚落,陆承廷就喊了她的正名,“林姑娘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她父亲原是大哥的启蒙先生,那时大哥去的是林大人开设的族学,和林姑娘也是从小就认识的。”

    “所以,青梅竹马抵不过裴姐姐的煞费苦心是吗?”三娘子本已准备下罗汉床了,听到陆承廷这样的论调,她不禁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他,眼底闪现的全是讥讽的笑意,“我知二爷肯定要和我说,林姑娘如今无依无靠,本她还有世子爷可以相依为命,谁知老天薄待世子爷,让他这般英年早逝,留下孤苦无依的林姑娘,所以你要替世子爷代为照顾这位林姑娘,是吗?”

    “我……”说实话,三娘子的话和当时陆承安的临终托付真的没有差多少,可是陆承廷却也还没想好要不要点这个头。

    其实,安顿林婉清有很多种法子,左右也都是妥当的,林婉清若真在侯府住下其实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去处。毕竟,老夫人当前,林婉清的身份首先肯定就瞒不过去了。

    但情绪这种东西却很是微妙,当下越见三娘子这般气绝横生的模样,陆承廷就越发的感觉她其实并没有在平心静气的和自己相谈,反而就会忍不住想要去触她的逆鳞。

    “大哥人都已经走了,他的托付我不得不重视。”可气三娘子归气三娘子,陆承廷这一句话说的倒是人之常情。

    可就在夫妻俩心里都憋着一大堆的苦谁也不肯先让一下谁的时候。内厢房的门却被人轻轻的合上了……

    门外,是一脸茫然的林婉清,双目通红,眼色无交,仿佛一尊没有任何生气的玉瓷娃娃一般。

    “姑娘怎么不进去?”堂屋口,子衿正提着热水进门,一见林婉清,她也好奇了,“您在堂屋里站了好久了。”

    林婉清闻言毫无生色的干笑了一下道,“二爷和夫人还在里头商量事情,我再……等等吧。”

    子衿蹙眉。是谁让这个外客一个人站在堂屋里的,“那姑娘去耳房坐坐吧,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哎呦,哎呦,我来了。”突然,单妈妈脸色不太好的跑了进来,一见林婉清正和子衿面面相觑的站着,单妈妈一愣,不一会儿就立刻打着圆场道,“哎,都怪我老婆子早上起来的时候贪喝了两杯茶。这会儿就一个劲儿的往净房跑,怎么,二爷和夫人还在里头议事呢?”

    子衿这才面露舒展的冲单妈妈笑道,“如今昱哥儿瞧着倒和仪姐儿一样乖巧懂事了,妈妈就得闲不少呢。”子衿说着,视线就往一旁目光游离的林婉清身上瞟了瞟。

    “可不是!”单妈妈一听还真就对上了子衿的话,“总算早上也能好好来请个安了,一天里头也鲜少听到思懿居里两个丫鬟鸡飞狗跳的大喊大叫了,都是二夫人教的好!”

    可一听单妈妈说到“二夫人”三个字,林婉清的目光忽然僵了僵,紧接着,她便旁若无人一般的转了身,然后慢慢的走出了堂屋。

    那个二夫人,小小的年纪,可说出口的话却句句犀利,直戳人心的。但是,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几乎是一夜之间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父亲惨死在宫乱当下,皇上将那一定逆贼叛党的帽子扣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林家完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母亲竟会只身找到了世子爷,求世子爷庇护。

    她想去拦。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母亲早有预谋,在见过世子爷之后就服毒自尽了。

    是啊,叛党一门,照理应该要诛杀九族的,可他林家上上下下也就三口人,稀薄的可怜,母亲这是困兽之争,拼尽了全力在保她一世无忧的。

    陆承安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披麻戴孝的呆坐在坟头。帝都之乱,并非只有她一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直到那一天,林婉清才真正感到了无依无靠的滋味。

    这个青梅竹马的男人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枷锁,他说,让她等他,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他身份金贵,绝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个女子过门为妻,哪怕这女子是一门良户,哪怕这女子爱他至深。

    他说,让她等他。只要嫡妻点头,他就能八抬大轿抬她进门,从此风华相伴,至死不渝。可是她耗了青葱岁月,给了肌肤之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摇头叹息。

    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是每次这念头一生,她就会想到他拥着她时那种令她悸动不已的感动和无谓。

    是啊,她是想着要和陆承安长相厮守的,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感情就像一颗早已经生根发芽的种子,埋在了心土中,若要连根拔除,是要断筋碎骨的。

    终于,她等来了和离的他,有一些希望好像就在眼前了,慢慢的近了,近了……

    那几天在水榭私处,是她记忆中最快乐幸福的一段时光,她不求什么锦衣华服的奢贵,也不求大门大户的尊享,她只要他能明媒正娶的将她带回府,给她一个身份,给她一个家,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怎么到了今天,她连这个念想都成了奢望呢?

    陆承安,这个说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人,竟走在了她的前面……

    抱着陆承安渐冷的尸首的那一刻,林婉清是真的慌了。

    送走了双亲,送走了他,如今让她这孤苦无依的罪臣之女要何去何从呢?难道真的要让她去私教坊转良为奴,从此低着头舔着脸卖笑为生吗?

    林婉清默然的站在廊子下面,有风从她的肩头吹过,吹散了她耳边的碎发,吹迷了她淡漠的双眸,更吹皱了她的一池心湖……

    ☆、第123章 桃花转?风雨飘零

    陆承安出殡下葬的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同一条去东陵山的路,一个月之内,陆家人走了两次。同一行送葬队,一个月之内,敬文巷四周的街坊见了两次。

    国丧之下,侯府不吉,街头巷尾甚至有流言传出,陆承安的命是亲弟弟陆承廷一剂毒药喂下带走的。

    这可笑的流言,如风卷残云一般吹过了深幽的小巷,让那些不明所以的人遥看森然威严的靖安侯府时,都会无端的啧啧生叹。

    正所谓再多的富贵也要有命来享,再多的子嗣也要能承欢膝下,再亲的手足也要能相互扶持,可是如今的靖安侯府,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子而已,富贵已似浮云,手足亲情皆薄凉。

    从东陵山回来以后,陆承廷便把陆承安的牌位拿到了祠堂之上,拂尘擦静,仔细的供奉在了案首。

    外面的雨势依然不减,三娘子静静的站在屋檐下。目光浅浅的看着门口那一洼泛起了浑浊的水潭,一滴一滴的雨簌簌落下,积得那水潭摇摇晃晃的似要从地上扑出来一般,盈满盈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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