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齿。他从前的算盘打得有多响,后来便有多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这个弟弟,可裴玑年纪虽幼但心机深沉,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后来父亲察觉,还疾言厉色地痛斥他一顿,说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亲一直强调裴玑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苦,他应该对他更好些才是。

    他却只觉得父亲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几乎夺去了他所有尊荣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渐渐也学得乖了些,因为他发现父亲十分忌讳兄弟阋墙这种事。于是他尽量掩藏起对裴玑的憎恶,母亲说只要裴玑一日没当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机会。

    “父王,既然法子合计好了,那不如让儿子帮父王布置吧?”裴琰试探着道。如果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亲必定对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玑还安危未卜。依你看,他这会儿能去哪儿?”

    裴琰虽心下急着去抢功,但面上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忧色:“儿子听说最近外头不太平,总有蒙古人出没,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玑只顾着与弟妹欢会而跑去什么僻远之处,恐出意外……”裴琰见父亲面上阴能滴水,适时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担忧你弟弟么?”

    裴琰笑道:“当然,阿玑是我弟弟,顾念手足自是应该的。”心里却着急,父亲为何还不让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点头:“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带人再去寻寻你弟弟。”

    裴琰傻眼:“什么?!”

    时近未时。楚明昭已经几乎被喂饱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额头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转眼看向拿帕子给她擦嘴的裴玑,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来抓我们?”

    裴玑慢条斯理地道:“他们只是被人指派来困住我们的。不过他们大约是认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轻举妄动。左右也不是来杀我的,等时候一到,他们就撤了。”

    楚明昭想到一个人,瞬间恍然,旋又不解道:“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杀掉你?”

    “杀了我麻烦很多的,父王一定会彻查,他怕惹火烧身。惹父王对我不满才是他的目的。”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玑说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见他自顾自慢慢吃烤肉,突然绷着脸道:“你早就知道大伯会来这一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玑轻叹道:“我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会否出手,我大哥这个人啊,野心有余,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何况难得出来一遭,提早告诉你怕坏了你的心绪。”

    楚明昭抿唇不语。她望着他优游从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进退自如,突然低声道:“夫君这些机谋智计是谁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辗转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时也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卖给了什么大户,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书先生哪里教得来这些。

    裴玑转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又一阵人马喧嚣传来。转头一看,发现是何随带人寻了过来。

    那群蒙古骑兵亦识得何随,当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乌,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调转马头欲走。

    裴玑扶着楚明昭起身时,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来。美人柔荑纤美,肌肤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开眼目。那领头的蒙古人转头间一眼瞥见,眼睛当即便有些发直。方才楚明昭几乎都侧身低着头由着裴玑喂食,如今站起身,只觉美人不仅容貌绝色,身段也袅袅婀娜,那蒙古头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玑眼角瞥见他的神情,当即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抬一转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领头的蒙古人侧颈上,冷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那头领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张口就骂,然而一转头看到裴玑阴冷的面色,又即刻噤声,瑟缩了一下,领了一班手下打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发怔,这群人居然这么害怕裴玑?

    何随策马上前,笑着请两人快些回去。又低声对裴玑道:“王爷适才可把我训惨了。”

    裴玑抬手一指:“那里还剩下一只鸡翅,给你压压惊。”

    何随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应了与我作杯的,可别想赖掉。”旋又揶揄道,“人家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世子何必临了再砸人家一下。”

    裴玑哼道:“谁让他盯着我媳妇看。”

    楚明昭没瞧见方才那一幕,听见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玑拉着往马车边走时,困惑道:“那伙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夫君?”

    何随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边名头大得很。世子十三岁时就跟随着王爷上战场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听见世子的名号都是丧魂落魄的。”

    楚明昭眸光一动,十三岁……那不是他刚回王府那一年么?

    坐上马车后,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话头,扯住他的手臂:“咱们方才的话还没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谁教的?”

    裴玑指了指站在对面站架上的鹦鹉,小声道:“核桃会学话。”

    楚明昭一愣会意,想起他说核桃连敦伦交欢的动静都学。她咳了一声,也小声道:“这是个秘密?”

    裴玑将她拉到怀里:“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就是对方不肯让我透露,因为他不想徒惹麻烦。”

    楚明昭忽然来了兴致,难道对方仇家满天下么?

    王府,承运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劝道:“王爷还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恙的。”心里却恨恨想,真回不来才好。

    她转头见姚氏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门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世子回来更要愧疚了。”

    她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帮裴玑扣实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过来时,她挑衅地扬了扬眉,继而又忧心忡忡地叹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世子那头怎么样了。”

    她话未落音,就听裴玑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次妃原来这般忧心我。”

    郭氏扭头看到裴玑飒然步入殿内,却不见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儿呢?”

    裴玑闻言却是一惊:“什么?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后头瞧见他这样子险些笑出来,心道你演得还挺像。

    郭氏面色一沉,转向随后进来的何随:“郡王呢?”

    何随也是一惊:“郡王也出去寻了?臣没瞧见啊。”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该是个在王爷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结果王爷偏偏派琰哥儿去找裴玑,现在好了,裴玑倒是回来了,琰哥儿还在外头!

    裴弈将裴玑叫到跟前时,姚氏嘴角紧抿,郭氏低头掩笑。王爷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玑一天,目下必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纵然琰哥儿那头没讨到好,裴玑也必然被骂个狗血淋头!郭氏这样想着,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玑少顷,就在众人都认为他要大发雷霆时,他的面色居然渐渐和缓下来,只询问了晚归的缘由,并未加以训斥。末了竟还问他饿不饿,命典膳所预备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无论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间还满面寒霜风雷,如今见了这个小儿子的人,居然就这么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暗暗将帕子绞成了麻绳。

    她一头发恨,一头又发急,担心未归的裴琰。她见裴弈问完话便要领着裴玑去偏殿议事,连忙道:“王爷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大哥回来更要愧疚了。”裴玑回头笑道。

    又将她方才堵姚氏的话还给了她。

    郭氏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会听到她说话的?

    正此时,有长随传报说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玑伤得不轻,见今手臂上还缠着纱布。但手臂上的伤倒也不算什么,他如今只是觉得憋闷又恼怒,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父亲跟他说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弟弟找回来,找不见弟弟就不要回来。他在山上转悠了半日也没瞧见裴玑的人影,越想越气,却又偏偏有苦说不出。

    难道他能告诉别人裴玑迟迟不归是因为被他买通的蒙古人劫持了么?

    裴琰憋了一肚子气,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见裴玑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欲开口指斥,却被裴玑抢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

    裴琰气冲冲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问我今日为何晚归?别提了,我今日遇见了一帮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搁了会儿工夫,”裴玑满面愧色,叹气道,“累得大哥带伤出来寻我,我心里着实愧怍不已。不过——”他复又笑道,“何随到的时候正好抓住了一个蒙古兵,我正打算鞫问,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裴琰闻言色变,面上青白交错,袖中双拳渐渐笼攥。

    裴玑往裴琰手臂上重重一拍,豪气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帮大哥出这口气!绝不让大哥白白受累!”

    他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拍在裴琰衣袖下的伤口上,裴琰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立等恼道:“你是……”

    他想说你是故意的,然而裴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马正色接口道:“我是你弟弟,为你分忧也是理该的,大哥不必谢我,千万莫要见外,否则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裴玑一脸慨然之色,语气也十分真诚,看得楚明昭都感到真假难辨。

    裴琰气得鼻子都歪了,却是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弈挥退众人,将裴玑单独领到偏殿。

    待到殿门一合上,裴玑便笑吟吟地道:“父王看到了没,大哥还是老样子。既然大哥这么想在父王面前露脸儿,那便成全他好了。郭次妃也没盼着我好,她方才那些虚情假意,父王不会瞧不出来吧?”

    裴弈缄默迂久,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阿玑昨日与他商讨对敌之策时便跟他打过了招呼,说今日可能有一出好戏。他一直认为长子对次子的敌意已在慢慢淡化,却不想他似乎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跟楚圭一样子嗣寥落,膝下只这么两个儿子,自然想让他们兄弟齐心。然而他如今却有些无力。

    两个儿子的资质与能力悬殊,他心内自然有所偏向。他实则想让长子守城让次子随他出征,一来阿玑是他的得力臂膀,二来他想让阿玑积累战功与威望,以为他将来坐上皇储之位铺路。

    但阿玑并不肯答应。他头先只以为阿玑不过是在赌气,但后来倒是渐渐想通了个中关窍,心里感叹他这小儿子真是被瞿先生教成了人精。

    那么琰哥儿也不能随他出征。一个将来注定无法继位的儿子战功太高,后患无穷。

    裴弈长叹一声,却是说起了另一桩事:“那日比试时,你大哥虽过分了些,但想来也没真想对你不利,我也已然训斥过他了,阿玑不要记怪。目下正是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候,你们可莫要生出兄弟阋墙的乱子。”

    裴玑已然听出了父亲的决定,笑了一笑:“只要大哥与郭次妃不来犯我与我身边的人,那就自然能相安无事。”

    裴弈负手思量片时,缓缓道:“我让琰哥儿与你一道留下来守城,我手底下那些人想也勉强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琰哥儿。”

    裴玑心道果然,眸光微动,垂首应是。

    裴弈又与他叙了一回话,直到典膳所的典膳来禀说晚膳备好了才让他下去。

    晚夕,楚明昭坐到床上反复思量今日之事,渐渐蹙起了眉。裴玑进来时正瞧见她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大迎枕,侧着脑袋趴在迎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坐到床边时,她扭头看过来:“我想问夫君一个问题。”她见他直盯着她看,不禁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裴玑倾身凑近道:“我都坐到你跟前了,你为什么还抱着枕头却不过来抱我?我都要吃醋了。”

    楚明昭撇嘴,手上搂枕头搂得更紧:“好吧,那你就吃着醋回答我的问题——你今日带我出去是为了引蛇出洞么?”

    “当然不是,”裴玑伸手连人带枕头捞到怀里,“我就想带你出来转转而已,只是我也想到了大哥会借此做文章而已。其实我今日带了伏兵,以资不时之需,不过那群蒙古人如预料之中没有轻举妄动,所以没有用上。故而我说,不是空城计。”

    楚明昭不解:“那为什么不擒下那群蒙古人?”

    “这出戏得演完,这样父王才能看得更真切。”

    “可是王爷即便知道真相也没有处置大伯啊。”

    “我就没打算看父王处置大哥,父王出征在即,总要顾及大局。我的目的只是让父王将那对母子的本性看得更清楚。如果他能因此再生出几分愧疚那便更好了,正能让他对母亲再好些。”

    楚明昭不由暗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被裴玑压到床上时,又猛然想起白日未了的话茬,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十年都去了哪里。”

    裴玑在她耳畔吐息道:“一会儿再说。”

    楚明昭心道,一会儿你有力气说我大概也没力气问了。当下撑着他不让他压下来:“你先说。”

    裴玑轻叹一息,翻身坐了起来,抱她躺到他怀里,默了默,道:“其实当年并非我走失,而是母亲将我送出去寄养了。”

    楚明昭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为什么?”

    “当年母妃迟迟无子,郭次妃却先诞下了子嗣,虽则只是庶子,但胜在金贵,郭家又势大,因而郭次妃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一度撺掇父王废了母亲。可三年后母妃生下了我,郭次妃暗恨不已,几次三番想除掉我。母亲大约是害怕我遭了她毒手,便趁着上元节灯会暗地里将我送到了瞿家。”

    “这户人家是仕宦之家?”

    裴玑闻言忽而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却是另起话头:“昭昭听说过瞿素其名么?”

    楚明昭愣了愣,遽然一惊:“瞿君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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