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裴弈的耐性几乎到达了极限。山海关这块骨头他已经啃了近两个月,但始终撼动不了。久攻不下便只能徒然耗费粮草,动摇军心,这于他而言实在大为不利。他这一路过来几乎无往不利,如今被生生堵在这里,实是糟心。

    裴弈恓惶焦灼之下,又命人快马加鞭赶赴广宁给裴玑传令。这回捎的不是家书,而是军令。

    裴玑得令后,沉吟片时,修书一封,告知裴弈说他三日内抵达八里镇,让裴琰速回,守卫广宁。

    楚明昭得知裴玑要赶赴前线,眼圈忽然就红了。不光是不舍,还是担忧。裴玑搂着她温言软语的好一阵哄,然而越哄她哭得越凶,还抓着他死活不肯撒手。

    裴玑一时有些无措,只好轻抚她的后背不住安慰。他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但他不得不去。

    山海关那边不能拖延,何况他若是再三不去,他父亲少不得迁怒楚明昭。再有就是,他去助父亲攻下山海关之后,父亲会更深刻地认识到他离不了他这个儿子。那么他将来要说什么做什么,他父亲更需要仔细掂量。

    这就是他之前藏的心思。

    他原本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父亲真的不靠他就攻下那道天险,那他倒也能躲个清闲,守好广宁便是;若是攻不下,那他就能以战功为资,为明昭铺后路。他知道后者的可能要远大于前者,所以这阵子只是在静静等待。

    他也曾想过以助攻山海关为要挟让他父亲承认明昭,但他太了解他父亲,他是不吃这一套的,到头来只会认为明昭是祸水。虽说明昭如今有了身孕,但他也要为她多铺一些路。

    裴玑见怀里的人哭得眼睛都红肿起来,心疼得了不得,拿帕子给她擦了又擦,再三搂在怀里哄:“乖乖不哭了啊,我很快就回来的,至多一个月。也不必担心我,我命大得很,不会有事的。”

    楚明昭伏在他怀里,不住抽噎。她如今有了身孕,心理上似乎更加依赖他。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战争无情。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心底越加畏惧战争。她亲眼见过两次对阵厮杀,如今回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

    她花了好久才勉强止住抽噎,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哑着嗓子道:“那你早点回来,你还没陪我出去踏青呢。”

    裴玑低头吻掉她滑落下来的泪珠,眼波温柔若潺湲春溪,含笑应好。

    三月初九,裴玑抵达八里镇。

    三月二十六,山海关破。襄王大喜,率军西进,攻石门城,近逼抚宁卫,永平府岌岌可危。

    北京城,坤宁宫。

    蒋氏着人收拾行囊时,见楚明玥仍旧不紧不慢地摆弄花草,担忧道:“姐儿真不走?”

    楚明玥“嗯”了一声,一头修剪枝叶,一头道:“等女儿这头处理好了,再把母后接过来。南方那边,怕母后住不惯。”

    蒋氏从前对女儿的好前程是深信不疑的,但如今到了这种关头,仍是难免蹀躞不下,毕竟这种事说到底还是玄乎,谁也不敢拿命来赌。

    蒋氏又规劝半晌,但楚明玥只是摇头:“母后不必担忧,郡王不会不顾我的死活的。”

    蒋氏阴着脸道:“裴琰可是刚回广宁就纳了个小的。”

    “那个小贱人,”楚明玥冷笑一声,“听说也是个狐狸精,大概和楚明昭差不多。不过那小贱人必定不是我的对手。”

    蒋氏想起一事,低声道:“母后听闻,楚明婉半月前产下个男婴,可江阴侯夫妇脸上连个笑都没有。”

    楚明玥讥笑道:“能高兴就出了邪了,襄王改日若是攻进京,谁晓得会不会连着楚家的姻亲一道算账。三姐姐和五妹妹若是不走,留在此处也是个被休弃的下场。这个时候,可不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蒋氏听她说起这个,啧啧道:“说起这个,也是怪了,楚明岚不走是因为被国公府软禁,那楚明淑为何也不走?难道陆家跟范家打的一样的主意?”

    楚明玥叹道:“这就不晓得了。大概是因为安美人身子骨不好,不宜长途跋涉,她想陪着她娘留在这里赌一把。但愿她不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我可不想费心保那么些人。”又漫不经心地一笑,“想来我与六妹妹很快便能见面了,许久未见,不晓得她眼下过得如何了。”

    广宁卫,存心殿。

    裴玑说至多一月就回来,楚明昭就当真天天数着日子。一直到过了一月期限,还不见他回来,她心中便日益焦虑,唯恐他出什么意外。

    四月初十这日,她正低着头学做小衣裳,就听丫头报说世子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楚明昭忙搁下手头活计,起身相迎。

    她走到暖阁门口时,便瞧见一道颀长秀拔的身影迎面而来。楚明昭要迈步往前走时,就见他遥遥摆手示意不必。她虽止了步子,但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待他走近了些,她便紧走几步伸手抱住了他。

    他尚未及改换行头,身上还穿着罩甲,楚明昭脸颊贴上甲胄时,只觉一阵凉。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前,抿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裴玑也伸臂紧紧搂住她,少焉,轻叹一息,在她脊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先进去。”

    楚明昭低低应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正要转身入内,却陡然感到身子一轻,等再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他怀里与他四目交对。

    裴玑一路将人抱到罗汉床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畔。楚明昭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裴玑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明昭睁大眼睛道:“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带着点……带着点肃冷的杀伐之气。”

    裴玑想说他这样子比在战场上温和多了,但临了又怕吓着她,遂笑道:“那昭昭害怕么?”

    楚明昭摇头道:“我才没那么柔弱,其实我还挺想看看你搴旗取将的沙场风姿的,不过好像是没机会了。”

    裴玑微微板了脸:“那地方是随便去的么?”又拉过她问道,“近来身子如何?府里……”

    楚明昭连忙打断他,严肃道:“我先问。你有没有受伤?”说话间就伸手去往他身上探。

    裴玑赶忙躲开,一把按住她的手,绷着脸道:“不许乱摸!”他原本便对她眷念已极,她再乱摸一通还得了。

    两人彼此凝着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盘问了一番。楚明昭确定他无碍后,便松了口气。裴玑要问的则很多,绕着她的孕期反应便问了许久,末了还问府里可有人欺负她。

    楚明昭连道没有。如今整个王府的人几乎都将她当祖宗供着,连郭次妃跟薛含玉婆媳都躲着她走,似乎唯恐惹祸上身一样。姚氏那头连每日的请安存候都给她免了,让她安心养胎。

    裴玑望着她粉扑扑的脸颊,目光温软似水,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她一下,随即又按捺不住,将她放倒在床上好生温存了一番。只终是不敢太过,否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他微微喘息着趴在她耳畔轻声道:“这阵子实在是度日如年,总是牵念着你跟孩子。”

    楚明昭在他肩窝蹭了蹭,低声道:“我也想你,天天数着日子盼你回来。”

    她眼下每天睡到自然醒,什么事都不必操心,简直比住在世子府那会儿还闲散,时间空置出来就更容易勾起思念。每日虽有裴语跟罗妙惜这些人来跟她说话,但她还是觉得百无聊赖,这几日便学着给孩子做小衣裳。不过她的女红水平实在一般,做出来的半成品她自己都不太忍心看。

    裴玑看到她搁在榻上的那些针线活计,走上前一样样拿起来看了看,又默默放了回去。

    楚明昭知道自己做得确乎不好,但瞧着他那神情,仍旧心下不豫,撇嘴道:“你说,我做得怎么样?”敢说不好看……

    裴玑叹道:“你这简直是在欺负我儿子年纪小不辨美丑啊……”

    楚明昭一把扯住他,瞪他一眼:“你嘴这么毒,会孤独终老的!”

    裴玑伸手揽住她的腰,挑眉道:“横竖已经有一个媳妇了,也不打算再娶,拴着你就成了。”

    楚明昭轻哼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怀的是儿子?”

    “因为我听说怀的是男孩儿的话会变好看,我觉着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楚明昭笑弯了眼目,但跟着又觉得不对,这话怎么怪怪的?

    裴玑去换了一身燕居服,回来便听楚明昭问起他晚归的原因。他叹息道:“父王不肯放我走,让我跟他一鼓作气打到京师,我后来找个由头推脱了。不过内兄是留了下来,我好生嘱咐了父王一番才回来的。”

    楚怀定上月也跟着他去了山海关。他不能总让大舅子待在广宁,广宁如今战事已经很少了,楚怀定留下来是没什么前途的。岳父岳母再知晓之后又是提心吊胆,但挣前程这种事是需要魄力的。他是有心将来给楚怀定封个爵位的,但楚家身份原本就尴尬了,楚怀定若是无军功傍身,他就很难办了。硬生生抬举,只会给楚家招祸。

    楚明昭理解爹娘的心情,但也同样知道这是必须的。是以纵使担着心也是无法。

    她喟叹间想起裴琰昨日便急匆匆地南下了,不由道:“大伯这回倒是积极得很,我听说他上回奔赴山海关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

    裴玑微微笑道:“大哥这是看到好处了,也想要拼一拼。”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海关一战裴玑打得十分漂亮,握雾拏云,计谋百出,又骁勇善战,十荡十决,可谓一战天下知。山海关是天下闻名的天险要隘,背后又是内陆腹地,楚圭一方有充足的辎重补给,襄王却是长线作战,一旦耗时过长便面临粮草短缺、士气疲软的窘境。等楚圭缓过气后,必定会调兵西度长城夹击襄王,到时候襄王非但拿不下山海关,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前头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莫说夺天下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所以当时来说,时间确实就是生命,襄王不急才怪。

    裴玑若是不去,胜负就很难说了。而他去的时间掐得很好,既能及时解危,又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他的能力。

    楚明昭远在广宁都听说了裴玑的事迹。当时就忍不住想,幸好裴玑是襄王的亲儿子,若他只是个武将,那将来襄王坐稳江山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也正是由于裴玑这一仗打得太漂亮,裴琰眼热之下便坐不住了,没等裴玑完全抵达广宁便先奔赴战场了。

    楚明昭心里叹息,这兄弟两个回头不知道会不会掐起来。虽然她觉得,裴琰明显掐不过她夫君。

    裴玑之前便答应楚明昭说清明节的时候要带她出去踏青,却因为要赶往山海关而食言了。如今他好容易回来,楚明昭自然缠着他给她补上。

    农历四月照说已是孟夏时节,但广宁卫如今也才刚有些春日的意思。城郊花明柳媚,黄莺巧啭,触目皆是万物勃兴之态,轻轻一嗅,草木的香气盈满肺腑,上通下泰。

    楚明昭信步漫游一圈,景致看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低头巡视。裴玑问她在找什么,楚明昭笑盈盈道:“找野菜啊!”

    裴玑深吸一口气。看来这才是他媳妇出来的目的……不过……

    “你如今有孕在身,益母草、马齿苋和荠菜这三样野菜都不能吃,你仔细一些,一会儿我再帮你挑拣一下。”

    楚明昭乖顺点头,又道:“瞿先生也教你医理么?”

    “自然教,不过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请教了好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他略一扬眉,“我如今恐怕比寻常的乳母都更懂这些孕期事项。”

    楚明昭微微一笑,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使劲亲他一口,道:“夫君说,王爷何时能打到京城?”

    “这个啊,取决于父王跟大哥急不急、拼不拼了。”

    楚明昭见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忍不住道:“夫君难道完全不担心大伯居功……”

    裴弈拼死拼活很正常,将来打下的江山反正是他的,他那是为自己拼命,但裴琰那么拼就显然是别有居心了。

    裴玑笑道:“这个真不怕。让他去拼吧,我就看着。”

    楚明昭不禁笑了笑,她觉得她夫君那笑很不厚道。

    京师,乾清宫。

    楚圭坐在书案后,眼望面前摊开的舆图,面上瞧不出情绪。

    他如今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干脆脆地杀了裴玑。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几乎是葬送在了这个少年的手里。若是没有裴玑,裴弈会被困死在山海关,等他解决了肃王这头,他就能集中全力对付襄王,届时何愁不能斩草除根?

    他当初疲于应付南方的叛乱,认为自己对上襄王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想着攥住裴玑兄弟两个当人质,暗中慢慢筹谋,只等他日给襄王致命一击。如今看来,襄王当初恐怕也是尚未筹备周全,让裴玑兄弟两个入京是在故意拖延,以仅有的两个儿子的命当抵押,换取起事的时机。

    裴弈够狠,连断子绝孙都不怕。

    也是他轻忽了,一步错,步步错。

    他根本想不到一个少年人能够一手翻转乾坤,是以裴玑当初逃走时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认为失去了一个人质而已。

    楚圭缄默许久,缓缓靠在椅背上。他望着面前堂皇富丽的大殿,望着头顶浮雕彩绘的藻井,神色异常平静,心底却深觉孤寂空落。

    这里的一切兴许将在不久之后就连同他手中的权柄一道易主。他脑中思绪万端,但终究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正此时,他听闻内侍传报说太子殿下求见。楚圭听说楚怀和来了,面上的平静瞬时被打破,神色竟有瞬间的狰狞。

    他的长子楚怀仁被他亲手打死了,成为他称帝的垫脚石。之后不论他临幸多少女人,都始终不复得子,连他自己也怀疑这是报应。

    如今他膝下只有楚怀和一个儿子,但偏偏楚怀和是个不顶事的。

    楚圭冷笑出声。其实裴弈说到底和他是一路人,为了权位都能不择手段,连儿子少这一点也是如出一辙,只是裴弈有裴玑这样的儿子相助,而他却只能被他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孽子拖累。

    楚怀和要是有裴玑一半顶事,裴弈恐怕早就伏诛了!明明他与裴弈优势均等,如今这仗却打成这个鬼样子!

    楚怀和入殿时,见自己父亲的眼神阴狠得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禁不住抖了抖,随即又想,他近来似乎没让父亲发现他办的什么出格事吧?

    楚怀和与楚圭说东西都收拾停当了,人也差不多点好了,只是几个妹妹都不肯走。

    楚圭从来也只是将几个女儿当棋子,如今这些棋子没了用处,自然也不大在意她们的去留,只是道:“随她们吧。”跟着又遽然沉了脸,“不行,她们留下来必定受辱。”说话间猛地抬头,目光阴寒,“再去问一遍,若她们仍旧不肯南下,那便全部赐死。”

    “啊?”楚怀和目瞪口呆,他爹也太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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