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计议已定,又各自散去。

    魏文伦转头回望裴湛,微微攒眉。伊世子似乎过于热心了,难道楚先生在广宁暂居期间,与这位世子有交情?

    裴弈近来的烦心事有些多,正预备去小憩片刻,就见一个内侍跑进来匆匆传报说楚家太夫人求见。

    裴弈倒抽一口气,这还有完没完了?

    裴湛没能说动皇帝伯父改意,出宫的路上一直都在思量着怎么才能帮到楚明昭。

    他出了东华门之后,望着一侧的下马碑石,有些神思恍惚。他知道他应当趁早绝了那些绮念,但心思是不受控制的。他的脑海中总是会不期然地冒出她的身影,尤其是她那日为他捡起药瓶的那只手——她的手指莹白如雪,纤若削葱,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泛着玉石一样的柔光,耀花人眼。

    裴湛出神片时,低头苦笑,为什么她是他嫂子呢。

    他正预备上马车,就听到一阵人马喧嚣由远及近而来,扭头一看,立时一惊,失声叫道:“堂兄?!”

    奉天殿内,裴弈坐在上首听楚老太太以一种平和而诚恳的语气敷陈了楚家几代人累事圣朝的经历,从最初追随太-祖打江山的楚家先祖到后头为先帝尽忠的楚慎,末了朝着裴弈一礼,道:“孽子楚圭罪不可赦,然则犬子楚慎从未参与谋反,妾身恳请陛下看在楚家往日苦劳份上,法外容情。”

    裴弈脸上阴晴不定。他发现众人似乎都曲解了他的用心,他这样对楚家并不是因为楚家本身,而是因为楚明昭。

    楚明昭被独宠首先就是犯了皇室大忌,然后就是,楚家这样的外戚要不得。他当初就是一路打着征讨楚圭的旗号坐上帝位的,合着到头来他儿子未来的皇后还是逆首的亲侄女儿?这事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所以他一直都想方设法地要将楚明昭从阿玑身边隔开,而在对楚家处置的问题上,他与儿子僵持过多次,是以,他这回干脆趁着儿子离开,将楚家处理了。

    因此,众人轮番前来说楚家如何如何忠心,都是没用的,因为症结并不在这个上头。他不管楚家是否忠心,他只是觉得儿子一时被迷了眼,而他要除掉楚家这个障碍。

    楚老太太见皇帝听了半晌仍旧无动于衷,心里渐渐发凉。她知道楚慎一旦前去赴任,将会意味着什么。她立了片刻,忽然扶住鸠杖,颤颤巍巍地屈膝跪下,随后双手撑地,艰难而郑重地朝裴弈三叩首。

    楚慎见状便是一惊,他母亲已经年近古稀,平素行路尚且需要人搀扶,如何再给人下跪磕头呢!何况这个年纪上应当是安享尊荣了,再来做这等低三下四的事,这简直是戳他心窝子。

    楚慎当即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身侧,痛哭失声,伏地道:“母亲,儿子不孝……”

    顾氏也红了眼睛,跟着跪了下来。

    裴弈对楚家这位历经四朝的太夫人也心存敬意,但他不可能因为她这一跪就改变自己的打算。他命人将楚老太太搀起来,旋命楚慎几人退下。

    楚老太太被人扶起来稍稍站起一些又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面上神情有些麻木。楚慎与顾氏在一旁含泪相劝,但老人家恍若未闻。

    裴弈摇摇头,正要起身出殿时,迎头就瞧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殿下……殿下回了!”

    裴弈蹙眉道:“毛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这回又是哪个殿下?”

    “是……是小爷,”那内侍说话有些磕巴,“就……就是太子殿下!”

    裴弈错愕不已:“阿玑?他不是南下了么?”

    “原本是要南下的,”裴玑说话间已经大步入殿,“但儿子心里记挂着父亲,放心不下,都到了保定了,又回了。不知父亲可想念儿子?”

    楚慎如今瞧见女婿只觉亲切无比,恨不能扑上去抓住女婿好好叙叙话。

    裴弈嘴角一抽:“你三日前就在保定,怎么一直在保定?”

    裴玑笑道:“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离开父皇了。”

    “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有意拖延!”裴弈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儿子根本就是防着他的,一直留在京师附近观望!

    裴玑叹道:“父亲这样说,儿子可要伤心了。”说着话却是径直入殿,疾步上前去将楚老太太搀扶起来。

    楚老太太瞧见裴玑时,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裴玑命人搬来一把圈椅,亲自扶着老人家坐下,又拍拍老人家手背,俯身温声道:“祖母稍坐片刻,好生歇息,剩下的都交给孙女婿。”

    他喊的是“祖母”,又是自称“孙女婿”,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立场鲜明。

    楚老太太方才苦求皇帝时都没有落泪,眼下却忽觉鼻子泛酸,热泪盈眶。

    裴玑伸手搀起岳父岳母,又低声安抚了几句。

    “父亲做的事儿子都听说了,”裴玑安置好楚家三人,回身道,“为何儿子前头刚走,父亲后头就变脸?父亲不是答应了要立明昭做太子妃的么?那么整治楚家又是为哪般?”

    楚慎在一旁感慨,他女婿一回来,此间的整个气氛都变了。

    “你是特意跑回来质问我的么?”

    “不敢,儿子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真的打算做个朝令夕改的君王。”

    裴弈冷笑道:“我是说要立她来着,但我又没说即刻就立,我说的是等你回来再议。”

    裴玑挑眉:“那父亲眼下倒是立啊。”

    “我说的是等你回来再议!”

    裴玑点头:“没错儿啊,我如今可不就回来了么?我这么大的活人,父亲瞧不见么?”

    裴弈气得面色铁青,抖手指着他:“你!”

    他明知道他的意思等他打仗回来再议,如今他出去转悠一圈就跑回来算是个什么事儿!

    何随在一旁低头憋笑。皇帝还想跟殿下耍心眼,简直了……殿下可是打小耍心眼长大的,论起钻空子斗心机,恐怕只有老爷子能跟他一较高下。

    “所以父亲这是打算赖账了?”裴玑微微一笑,“儿子一直都很敬仰父亲的,父亲可千万不要干自打嘴巴的事啊,儿子会很痛心的。”

    众人低头忍笑,太子这话听着好毒。

    裴弈面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道:“你从一开始起就是故意的!”

    裴玑低头一笑:“父亲这话,儿子不是很明白。难道当初那承诺不是父亲自己许下的么?儿子一直都记得父亲当时信誓旦旦的样子呢,既然儿子如今回了,那父亲就来兑现承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爷也是对太子的一种称呼,我感觉这称呼还蛮带感的哈哈哈~

    ☆、第一百章

    裴弈简直被自己儿子气得七窍生烟,但憋了半晌,憋得满面通红却又找不出词儿来反唇相讥。

    他如今忽然想,儿子拜瞿素为师似乎也并不是绝对的好事,毕竟儿子变得比老子还厉害,那么他身为老子就很难驾驭了。

    裴弈气闷片时,又忽而笑道:“你不必拿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来噎我,我原本确实是要立她的,但如今却是不得不食言了。”

    裴玑笑道:“父亲要食言居然也这样理直气壮。不过身为一国之君,出尔反尔真的好么?”

    “随你怎样说,”裴弈轻笑道,“楚氏丧德败行,戕害皇孙,这笔账我还没和她算呢,你倒先来帮她争位来了。”

    “敢问父亲,这‘丧德败行,戕害皇孙’是作何解?”

    “你装的什么傻,”裴弈一步步踱到裴玑跟前,“你大哥身边那个叫静竹的丫头怀了你大哥孩子的事,你还记得吧?后来那孩子没了,你也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没的吧?”

    裴玑点头:“这个确实知道。”

    裴弈冷笑:“你既知道,还有何脸面来跟我说立她做太子妃的事?我原先不知此事,本想着她好歹也生了阿爔,你又一再坚持,那倒也勉强可以立她做东宫妃。然而后来听闻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践行那个承诺了。我皇家可不要这样的太子妃!”

    裴玑自然清楚,他父亲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根本都是托词,说到底还是不想立明昭。他之前便猜到,他父亲打算在他出征期间将楚家解决了,然后再寻出明昭的错处,等他回来,借题发挥,连着当初那个承诺一起推掉。

    然而,他父亲显然是找错了人。

    裴玑心里冷笑,面上惊道:“父亲在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听不懂?”

    裴弈心道事已至此你还要装,那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什么意思?”裴弈冷笑一声,“意思就是楚氏因与你大哥那个薛次妃斗气,害死了静竹的孩子来构陷薛次妃!争强好胜、心狠手辣,这等毒妇将来做了皇后,还不专横后宫?到时候必定累得我皇室子息凋敝,我可不敢让她做太子妃!我没将她扫地出门已是仁慈,你还有脸来跟我说立她做东宫妃?”

    裴玑瞠目道:“竟还有这等事?儿子怎一点也不知晓?”

    裴弈嗤笑道:“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只问你,满腹心机、残害皇室子嗣,这种毒妇是不是不配当我皇家媳妇?”

    裴玑深以为然:“父皇说得十分在理,这种毒妇要不得!”

    “这不得了,”裴弈急于摆脱他儿子在这件事上的纠缠,也没多留意他言语的异常,声色俱厉道,“这种媳妇哪家都不会要!我瞧着她平日里一副老实样子,还以为她尚算本分,原本已经转了意了,想要成全你们,谁想到她背地里竟这般阴损!既是如此,你纵然再说到天上去,我也不会立她了!阿玑啊阿玑,枉你素日聪明绝顶,竟这般识人不清!”

    裴弈笃定楚明昭有罪,因而睁着眼睛说瞎话,打算把食言那件事圆过去,实质上他压根儿没想过真的册立楚明昭。

    何随默默低下头,心道陛下您还是少说几句吧,说得越多过会儿脸越疼。

    裴玑怔了片刻,旋道:“父皇是不是误会了?”

    裴弈冷哼道:“你不必为她开脱了,我已向恭妃问清楚了。”

    “可据儿子所知,静竹那个孩子是薛次妃害死的,”裴玑微微挑眉,“薛次妃让静竹将堕胎的事赖在明昭头上,并威胁静竹说若是不帮着她诬陷明昭,她就要了她家人的命。静竹不过一个丫头,怎能与薛家抗衡?便与薛次妃一道演了一场戏。父皇若是不信,儿子还留着证人,可以提上来鞫问一二。”

    裴弈见他这般言辞,心里猛地绷起一根弦,这个完全和他从郭氏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啊!

    裴弈蹙眉道:“你既知晓得这么清楚,方才那一惊一乍的是作甚?”

    “儿子听父亲一字一句都在指证明昭,所以觉得匪夷所思,”裴玑笑道,“父皇要不要把人都宣来问问清楚?”

    裴弈审视儿子片时,沉声道:“不必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兴许又是个陷阱,他得去找郭氏问问清楚。他不想在此做过多纠缠,抽身欲走。

    裴玑伸手拦住父亲,笑道:“那父亲既然说不必,想来是相信明昭的清白了,现在就把明昭立了吧?”

    裴弈脸色阴沉半晌,忽然回身道:“把你说的证人都叫来,当堂对证。”说话间又命内侍去传楚明昭、郭氏与薛含玉。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慎、顾氏与楚老太太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回听闻还有这么一桩事。

    楚明昭如今清闲,今日晨起用罢早膳后便抱着儿子去姚氏那里串门。她心事沉重,说是串门,实质上是散心。她想遍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唯有裴玑能解救楚家目前的危局,然而裴玑已经南下,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更无法给他递信。虽说她心里相信他应当是做好了安排的,但仍旧难免焦虑。

    裴玑走后,姚若婠终于敢往宫里跑了。虽然她姑母还是对她不热络,但她很乐于欣赏楚明昭愁苦的模样。她听说皇帝处置楚家的事后,心里只觉痛快。她早看不惯楚明昭了,裴玑把楚明昭惯得无法无天,抬手就能打人,楚家人还想借着楚明昭脱罪,简直小人得志。如今裴玑走了,楚明昭没了靠山,看她还怎么横!等裴玑几个月后回来,楚明昭说不得早就被她姑父收拾了。

    姚若婠真是怎么想怎么舒爽,等楚明昭落魄那日,她一定要将头先被打的仇报回去!

    姚若婠与姚氏说话间瞟了楚明昭一眼,心里不断想着她到时候应该怎么羞辱楚明昭才好,嘴角溢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讽笑。

    姚氏瞥了姚若婠一眼,随口问起她的婚事如何了。姚若婠听姚氏提起这个,脸上的笑便是一僵。

    她实则仍旧不想放弃嫁给裴玑的念头,但裴玑这块骨头太难啃了。然而她总想着,若是回头楚明昭倒了,她就又有希望了。嫁给裴玑就意味着一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不尽,何况裴玑那皮相实在诱人,真是横算竖算都不吃亏。

    但她祖父反对她入宫,又说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催着她母亲帮她挑拣人家。她目下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

    姚若婠打起精神,笑说尚在挑着,还没个结果。姚氏抬眼看向她,道:“我听父亲说,似乎是有意与信国公府结亲。他们府上的三公子听闻是个样样都好的,想是一桩好姻缘。”

    一旁的楚明昭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呛在了喉咙眼里,咳了半晌才缓过来,引得怀里的裴燨睁着大眼睛看她,又伸出小爪子比划着帮她拍了拍——他呛奶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给他拍的。

    楚明昭顺手一摸儿子脑袋,笑道:“真乖。”想起姚氏方才的话,又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之前说要跟姚磬举荐范循做孙女婿,如今看来他还真的去说了。

    果然是换着人坑啊。

    姚氏诧异看向楚明昭,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么?”

    楚明昭心道你们看到的范循和我看到的范循不一样,嘴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巧了。”

    姚氏想了想,才记起来范循是楚明昭的表哥。那这样说来,确实是巧了。不过她又想起范循从前似乎是纠缠过楚明昭的,不知见今如何。只是撇开这些,范循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她也懒得去为这个侄女儿细究那么多。

    姚若婠狐疑地看着楚明昭,突然攥了攥拳头。楚明昭是不是在笑话她?笑话她嫁不进皇家,只能嫁世家。姚若婠暗暗咬牙,心道走着瞧。

    正此时,忽见一内侍前来传报说皇帝宣楚明昭去奉天殿一趟。

    姚若婠正暗自磨牙,闻听此言险些笑出声来,皇帝忽然将楚明昭叫到外廷去,还是奉天殿那种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她姑母颇为看重楚明昭这个媳妇,她不好显露出自己的幸灾乐祸,她还要在她姑母跟前扮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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